童衍方,號宴方,浙江寧海人,西泠印社副社長,上海中國畫院一級美術師,上海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曾師從著名書畫篆刻家來楚生先生,篆刻作品風格樸茂奔放,頗有安吉高渾之風。他的隸書作品也一如其印,凝重遒勁,集漢碑之長,有漢簡之韻,偶取法金農,所作拙中寓巧,古樸峭拔。他精通辨?zhèn)舞b賞,雅好收藏,尤喜金石家書畫。著有《藝苑清賞——晏方品珍》。
您是如何步入收藏之道的?
童衍方:我十幾歲開始就喜歡藝術,我學習的各個階段的收藏也各有不同。對我來說,收藏不是像大多數人那樣,為了收藏而收藏,我的收藏是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結合。最早的時候我學篆刻,就會收藏一些印譜。我記得很清楚,1962年剛參加工作,1963、1964年常到古籍書店去買印譜,好的印譜買不起,就只能買些殘本,比如說吳讓之、趙之謙的印譜,本來應該有十本,但是殘本只有七本,對我來說,每一頁一個印章,看一方是一方,所以并不太在意是否殘本。當時殘本要便宜許多。那時在古籍書店看到一部宣和印社的《晚清四家印譜》,開價二十塊,賣書的人同我相熟,告訴我這書朵云軒要賣四十,他明天也要漲到四十塊,只給我一個下午時間作決定。我當時月工資四十一塊,基本都交給母親管理,每個月零用錢只有兩三塊,連去老師家上課都是乘一半公交車走一半路。所以二十塊當時對我是個大數目。為了買這套書,我問同事借了五塊,師兄弟借了五塊,媽媽借了五塊,還有五塊怎么都借不到了。時間滴滴答答過去,我最后去了一個住得比較遠的親戚家借錢。他問我借錢做什么,我說要買本印譜刻圖章。他就語重心長地勸我,這是有錢人玩的東西,你喜歡這個不是壞事,但是花這么大代價去買書,同你家里的經濟條件不相符。我說這個對我很重要,里面有四百七十幾方印,都是名家作品很難得,而且明天就要漲價了。好說歹說他才借給我錢。這套書我到現在還在用。
您接觸來楚生、唐云先生以后,收藏理念有什么變化嗎?您的收藏風格跟老師有什么不同?
童衍方:我覺得圈子很要緊。我有兩位老師,在創(chuàng)作上得益于來先生的教導,在收藏研究上則得益于唐先生??梢哉f我現在的收藏方法是沿著唐先生的脈絡下來的。唐先生收藏的面很廣,而且他的門戶之見比較小。我收藏的面不能跟唐先生比,但也算是廣的,比如我收藏的金石家書畫,在同齡人或者年紀稍長的人里面肯定算多的,這是我的收藏特色之一。收藏金石家書畫的理念,是西泠印社的創(chuàng)始人在1923年提出來的,他當時開了一次金石家書畫展,展出了從宋到清的兩百多件作品,當時印的畫冊到現在還在重印。我覺得自己財力有限,而收藏又是沒有底的,所以必須要有特長,要學以致用,對我沒用的東西我就不買。我喜歡有文字的器物,沒有文字的瓷器、玉器我一般不買?,F在看來我的選擇是對的。另外,我們搞書畫創(chuàng)作的人也需要休息,收藏就是一種休息,平時晚上把收藏的東西拿出來欣賞把玩,是學習的休息,也是休息的學習。別人的東西看過總會忘記的,不如在自己家里可以隨時拿出來體會學習方便。
我的那本《藝苑清賞》收了一百八十件藏品,但是碰到的東西數目肯定遠遠超過,沒收的東西或者因為經濟原因、或者不對路、或者跟我沒緣分,但總的來說,我相信收藏是個“緣”字。你跟一樣東西有緣分,自然而然就會碰到它,沒有緣分的話,你就算看到了它,最后也會跑掉的。所以得失都要坦然。想通了,收藏家的角色就是保管員,不過是保管時間長短而已。要做個好的保管員,就應該多寫些文章、多做些研究,賦予一件藏品更多的涵義。我現在會為每件藏品寫題跋,會為每件寶貝定制童家式樣的紫檀木盒子,將來人看到就知道是我收藏過的。包裝要和藏品同步,這個理念是從老前輩那里學來的。譬如錢鏡塘,他捐了幾千件字畫,捐之前都統一裱過,裱好以后請吳湖帆、張石園題跋。這樣做,一方面是他自己可以留名,最主要的是給考證學家?guī)砗芏喾奖?,因為題跋里會有收藏的經過,以及他個人的獨特評判。這種傳承是很重要的。我們這代人比較特殊的地方就體現在傳承上,現在的年輕人學歷再高,他們沒見過唐云,沒有跟唐先生一起生活過,而我跟唐先生一起喝過酒,一起受過苦,我覺得有責任把老先生傳授給我的技藝再傳承下去。我還和來楚生先生合作刻過一方印章,他寫我刻,僅此一方,頗為珍貴。
您的收藏理念跟唐云先生很接近,是為了研究而收藏,不是為了倒賣而收藏。
童衍方:是的。我賣掉的東西很少,因為買進的時候就很當心。哪怕有賣出的東西,也是因為眼界高了,以前收的一些東西不想要了,才會處理掉。有時候文物單位要互相交流,我也會跟人交換;有時候交情特別好的拍賣單位需要珍貴藏品撐場面,我也會割愛的。
我們收藏同唐先生的區(qū)別就在于,我們更加難。唐先生那時候,碰到過吳昌碩的圖章只賣幾塊錢,現在就算月薪四萬也買不到一方呀。而且現在文物也越來越少了,唐先生的時候,八大山人的冊頁開價二百塊,五十塊可以到手,現在大概月薪五百萬的人才有資格買吧。目前的情況大致來說,好的東西都到位了,真的好貨難碰到,而且贗品是最高峰的時期。
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收藏字畫的?通過什么渠道買進?
童衍方:我是改革開放三十年最大的受益者,我1978年進中國畫院,然后開始真正的收藏。之前也有零星的收藏,但總的來說是沒什么錢。我記得1964、1965年的時候,在廣東路文物商店,七毛錢偶爾買到過一方小田黃章。買字畫最好的時候是“文革”結束后的1976年到1984年這一段,很合算。1984年來師母要把一副吳昌碩的對聯賣給古籍書店,古籍出兩百六十塊,她一定要賣三百塊,讓我去跟古籍書店說,我就拉了王壯弘一起去說情。來先生1965年在朵云軒買這副對聯只花了一塊錢,古籍書店1984年賣出去可以賣到一千塊。
那您當時怎么不出三百塊買下這副對聯呢?
童衍方:老師家的東西不好買的。萬一以后這東西漲到五千一萬的,我去她家里拜年,她說“小童啊,聽說吳昌碩的對聯漲到一萬了……”如果這樣,就很使人為難。所以我一定讓古籍書店的人寫下字據,證明的確是他們收了這副對聯?,F在來師母過世了,不過這張字據還在,也算是一種紀念。
是不是1984年以前要買文物、字畫只能去文物商店、友誼商店、古籍書店、朵云軒?
童衍方:對,私人那個時候絕對不敢買賣文物的,賣的話要被捉進去的。當時有些人很活絡,眼光又好,從朵云軒買到便宜的字畫,再加點價錢賣給古籍書店,賺個差價,那個時候就算投機倒把。就因為這個,好多人的收藏都被充公了。八十年代以后,文物市場上抄家的東西、私人出讓的東西就逐漸多起來了。
現在書畫市場行情如何?
童衍方:舉個例子,我認識一個前輩,是個老干部,自己也是藝術家,他在“文革”前花了三十元收了一本陳老蓮的花鳥冊頁,后面有唐先生和謝先生的題跋,在八十年代以一百六十萬元出手,他高興得不得了,一輩子也沒想到能有這么多錢。但到了九十年代末,這本冊頁拍出五百萬元,沒過幾年又拍到了兩千五百萬元。這位老先生已經去世了,他要是地下有知,當不知作如何想。
好的文物,經濟收益絕對是很可觀的。最近經濟形勢不太好,但上個月一場唐云先生藏品拍賣會,他收藏的一把茶壺拍到了三百零八萬;一個調色盤就拍了十三萬;一個舊硯臺盒上有唐先生畫的一只八大的小鳥,拍了二十六萬;一幅齊白石的蟋蟀小品畫,拍到十八萬;一個小茶葉罐起拍價八百到一千,最后十八萬成交??梢娞葡壬膫€人魅力?,F在收藏家怕吃假,只要能明確這是真貨,那很多人還是愿意出價錢的。所以我經常說,成功的收藏家一定要有耐心,不能急躁;第二要有專業(yè)知識,不能有僥幸心理;第三要有自己獨立的品位,不能什么都收。
那么現在撿漏還有可能嗎?
童衍方:撿漏這個“撿”字實際上是要有底氣和準備的,所謂“撿漏”,就是在偶然的場合偶然的時間,只有你發(fā)現了一件物品的真正價值,這就要求你具備一定的專業(yè)眼光和知識。我覺得“漏”是永遠存在的,可以說每次拍賣都有“漏”。比如我買過一方吳昌碩的小硯臺,很不起眼,后面有吳昌碩刻的字,是刻給漁川的。漁川是吳永的字,他是曾國藩的曾孫女婿,有本《漁川集》。這是吳昌碩用刻圖章的獨特方法刻的。這樣的硯臺存世的沒有幾件,我是在西泠拍賣行買到的,當時所有的硯臺專家都去了,但他們不知道漁川就是吳永,這樣東西就“漏”了。
難道吳昌碩的名頭還不夠大?
童衍方:因為吳昌碩的硯臺一般是他寫、趙古泥刻,以雙刀為主。沈石友收集的吳昌碩一百四十多方硯臺后來都在日本毀于美國人的轟炸了,現在存世的吳昌碩硯臺只有二十多方。而其中他真正以單刀直落而刻的硯臺,只有兩三方。那么怎么證明我買的這方就是吳昌碩本人刻的呢?我有他之前用單刀法刻的一方硯臺,很多作品集里有著錄的。我自己也搞篆刻,對他的手法很熟悉。我因為有前一方硯臺作參照,就知道這是真品。最后我花六萬塊買下了,幾乎沒有人跟我競價。所以要撿漏,得在眼光、判斷上比別人高出一籌,不光是比錢多。
我曾聽一個英國收藏家說,現在市場上的中國古字畫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假的;馬未都也說當代字畫不能碰,因為沒有評判標準。您怎么看?
童衍方:我覺得判斷古代字畫,可以參考的因素多些。比如顏料,現在很多人仿以前的人物畫、宮廷畫,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因為以前的顏料現在沒有了,要復制古卷也比較難;還有,以前的印泥跟現在也不同,老印泥的纖維是植物的,油是蓖麻油熬出來曬過的,這種印泥壽命很短,老先生藏的很多老印泥后來都干了爛了?,F在仿的老印泥做不出那種纖維的效果。現當代字畫的參照因素就少了很多,紙頭都是新的,圖章也是新的,顏料也差別不大,鑒定就比較難。
古書畫的代筆問題比較復雜,董其昌的畫、劉墉的字,都有不少代筆,這又增加了鑒定的難度。所有藝術品里面,最難鑒定的確是字畫。因為對鑒定者的熟悉程度要求比較高,所以也最有趣。
據說現在有些人去拍賣行買了東西自己看也不看,直接寄存在拍賣行,說等漲了就拋掉。
童衍方:我覺得這也無可非議。至少他們心態(tài)比較平和,先付了錢,等漲的時候再拋,也沒有說馬上要拋。其實這樣的人中國內地還是太少,香港比較多些。這是比較成熟的市場才會有的現象,是純粹的投資,而且投機心理并不強。中國現在的拍賣行最大的困惑是找拍品難,找下家也難,找到下家讓人掏錢更加難。很多大買家拖欠幾個月不付錢是很正常的現象,誠信度還是比較缺乏。
上海的拍賣行似乎不如北京,您覺得是什么原因?
童衍方:北京是政治經濟中心,當然集中了各方面的便利。拍賣這行,對從業(yè)者的要求特別高。一方面眼睛要好;第二要有親和力、交際能力甚至人格魅力,因為拍賣行其實并不是朝南坐,征集要求人,出售也要求人,所以怎么求人也是一門學問;第三身體要好,會應酬交際,恰到好處。這樣的人才現在太少了。如今世道變了,完全刻板的行事方法可能行不通,上海同北京比,可能北京的行事方法比較容易奏效。應該大氣的時候就大氣,應該有魄力的時候就有魄力,上海人的應變能力看起來好像還有待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