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下,”畫究竟是什么?為什么畫畫?這些不問之問,我以為是每一個畫畫的人都必須回答的問題。”這是朱豹卿先生在畫語錄中提出的他認為對畫家極重要的問題。
如何面對這些“不問之問”?
油畫家鐘鳴1980年代曾因創(chuàng)作了《他是他自己——薩特》一作而在美術(shù)界引起“畫家是否應(yīng)存在個性”等廣泛爭議,該作后為波伏娃收藏。鐘鳴后來旅居英國,近幾年則隱居于上海,喜歡喝一些酒,稍微喝多了,總喜歡把手叉著伸向空中,果斷地說一句“愛誰誰!”年近七旬的他興致來時才畫上幾筆,他畫的是油畫,卻喜歡簡淡水墨的倪云林,也用油畫臨摹過倪云林的畫作,筆下多簡淡輕遠抑或抒情惆悵。在“鐘鳴油畫展”最近于常州展出之際,平時話并不多的鐘鳴先生與“澎湃新聞·藝術(shù)評論”(www.thepapaer.cn)就藝術(shù)的本質(zhì)話題及這幾十年來創(chuàng)作中的思考進行了對話。
鐘鳴畫作(局部)
繪畫與內(nèi)心相關(guān),其實是生命的一部分
顧村言(下簡稱顧):你大多的情況下是一個人躲在家里讀書畫畫,我想先從繪畫的本質(zhì)說起吧,其實我個人感覺,中國繪畫發(fā)展到文人畫一脈,其實就終極來說是和自己內(nèi)心直接相關(guān)的,與其他的關(guān)系不是太大。
鐘鳴(下簡稱鐘):起碼沒什么直接關(guān)系。比如那些賣得很貴的畫家,他當然生活會很(富足),但這沒意義。因為這與繪畫沒什么直接關(guān)系。
顧:無論是西方畫家還是中國畫家,我們舉兩個例子,一個是最近放映的手繪電影《梵高》,還有中國元代的倪云林,這兩人都可以說是用繪畫來觀照自己的內(nèi)心,我在想,可不可以這樣講——繪畫是他們在生命之中、人世中,安身立命的一個寄托。
鐘:是的,他們就是想畫,還有比如說還有林風(fēng)眠先生,其實他們都沒想那么多,就是想畫。
顧:繪畫對他們而言也是表達對世界認知的一個方式,一個管道,一種渠道。每個人在世上,有的人通過寫文章來書寫自己的認識,有的人通過他的畫作來認識。我看到您這次的油畫風(fēng)景,有一種中國式的寫意,而且是抒情純凈的,而且那種淡遠與縹緲和文人式的抒情,惆悵,至少讓我自己感到很多會心之處。
鐘:這些多是近作,之前有三個月在歐洲嘛,我畫得并不多,不過看得挺多的。
顧:我覺得不少畫可說是妙手偶得之,而且是不可復(fù)制的,有的畫作描繪的就是那一瞬間的感覺與情緒。就有點像我過去看汪曾褀的小說,有的是一種情緒性的,就是一瞬間的印象似的,可以看到你的情緒在那里凝固。而且再看下去,可以看到這種情緒也不是凝固的,而是流動的,有縹渺感,而且有音樂感,有的像小夜曲,有的像抒情的曲調(diào),那種淡遠清新悵惘的感覺,在當下的油畫家里是很少的。
鐘:我想起有一個詞,過去都是不大提,現(xiàn)在也提得很少。比如“浪漫”這個詞,大家一說浪漫,后來就加上“革命浪漫”,實際上浪漫就是浪漫。
顧:所以很多詞要恢復(fù)它本色的意思。
鐘:“浪漫”這個詞很有意思,它讓一個緊張的生活,比如現(xiàn)在人人都太匆匆,各種壓力。所以如果有這個浪漫的各種,比如說音樂、文學(xué),看起來讓人輕松,實際是個好事情,大家都那么緊張兮兮的,何必呢。
顧:其實我們中國人很早就知道,人生在世還是要放松的,性情一些的,當然老子莊子是最大的放松下來的提倡者??鬃幽?,其實他說的“吾與點也”,所謂“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那就是儒家所向往的一種自在與輕松。無論是儒還是道,中國文化里一直有著一種與性情自由相通的一些東西。
宋人水墨寫意(局部)
鐘:是的,話說回來,其實中國的生存環(huán)境,從古到今就沒有輕松過。
顧:其實正因為如此,更感覺那種性情與自由的可貴。
鐘:是。所以我現(xiàn)在覺得畫畫這個事吧,對于我而言,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因為我對別的也沒什么愛好,尤其到這個年齡了,各種吸引我的越來越少,我只是想把這個內(nèi)心的東西,怎么能把它掏出來,呈現(xiàn)出來。如果有人看的話,小展覽看看,沒人看,我自己畫著玩,也蠻好。
顧:這個心態(tài)好。我覺得您剛才提到的話題是非常重要的話題,尤其是藝術(shù)的自娛與超越功利的心態(tài),也就是得探究的藝術(shù)功用和本質(zhì)到底是什么?前段時間很多人說齊白石的山水畫賣了九億多元,誰誰誰又賣了多少億元,其實本質(zhì)上不說,就與藝術(shù)沒有任何關(guān)系,真的沒有任何關(guān)系。回到你本人,像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從八十年代開始就很有影響了,這些年幾乎處于歸隱狀態(tài),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我覺得把你的作品更沉靜了,而且把內(nèi)心那種干凈純凈的東西,很輕松地呈現(xiàn)出來,非常難得。
鐘:因為我想的一點不比別人少,而且我覺得這事都是一安靜的活兒。比如說,原來附近小區(qū)門口上有一個釘皮鞋的老頭兒,一年四季,就默默釘皮鞋,后來被趕回家了,他是上海人,但被趕回家了,不是有一個清理嘛。我從那過,我坐地鐵一定得看看他,我就從遠處看看他,他是個認真的活兒,他沒有感覺別的,他愛這活兒, 那就很好。像現(xiàn)在很多農(nóng)民都是到城市來,過城市生活,其實農(nóng)田里還有很多的農(nóng)民,可能還在耕地呢,我覺得那些東西是讓我們想起來踏實的原因。
顧:這個就像中國的文化藝術(shù),很多與農(nóng)耕時代還是有很多密切關(guān)系的。您剛才說的,那人還是一個質(zhì)樸、本分、本色。這與真正的藝術(shù)是相通的,我們以前聊都喜歡聊到美食,其實最好的美食就是本味,好的藝術(shù)也是本味,本色示人,見出自己的心境。
鐘:那天你提到中國人和油畫的關(guān)系,油畫是舶來品,現(xiàn)在好多的話劇沒人記得它其實是舶來品、是西方來的,(因為)演得好嘛,用中國人的理解把它融在一起。畫也一樣,是中國人畫油畫,就不會沒有中國人的痕跡,還是思想的問題。尤其你像讀書,就算有一個人他的西洋語言能力特別強,從來不看中國書,除非他也不吃中國飯,也不在中國住著,甚至他父母不是完整的中國人,就這樣只要他身上有中國人的血,他的藝術(shù)表現(xiàn)還是會有中國的味道,躲不過去的,這跟口音一樣。
顧:對,這個倒是真的。
鐘:比如拿筆,有時候我拿油畫的筆,我是拿中國毛筆的感覺。
鐘鳴油畫
顧:這個跟你書法的修養(yǎng)有關(guān),現(xiàn)在很多的油畫家還缺少這個修養(yǎng)。一方面是思想觀念,另一方面還有一個技術(shù)的東西,技術(shù)的東西,你畫油畫,跟你有過中國書畫和文人的修養(yǎng),那可能存在的東西還不一樣。其實我們講思想觀念,我有時候亂想啊,我覺得皮與毛貌似可以分開,其實還是一個整體,我們講思想觀念和它的技巧其實也是一個整體,我有時候感覺你把它切開來,這個地方一定是技術(shù)觀念主導(dǎo),技術(shù)不重要,不對的。技術(shù)和思想還是個整體,不可分割的,是水乳交融的。有時候硬把它切割來談,那是南轅北轍。
鐘:其實在思想方法上,在很多領(lǐng)域都是瞎較勁,沒法分開的。為什么有人格分裂這個詞?是把負面給夸張了,在正面上還有很多,談不上分裂,他這么想或這么想都是一件事,你想的也許不在一個維度,不過兩邊透氣,這里面是渾然一體的東西。
顧:對,我覺得是渾然一體的。畫中國畫也是一樣的,思想觀念當然非常重要,但是有時候那種寫意的狀態(tài),它就是觀念和技術(shù),和你的狀態(tài)是一個整體,是一個渾然的狀態(tài)。你把聲音切開來解析、剖析,那又滑落到解剖學(xué)那種理性分析的軌道里去了。
鐘:而且有的是一些評論者,有的為要吸引別人的眼球,所以搞出一些名詞、主義來——那么這個事情離本義就越遠了,后來的人越不輕松,越糊涂了。
顧:本來“大道至簡”的,也就是我看你這個畫,看你這個人,你的心境與你的狀態(tài),其實很簡單的。
鐘:而且這事裝不了,而且你整個看都和自己的狀態(tài)連得上,什么階段是什么字,什么階段是什么畫,都連得上。當然也有學(xué)習(xí)各種風(fēng)格的,比如今天學(xué)這個,明天學(xué)那個,一看就看出來這個是往哪兒學(xué),學(xué)是正常的,但是急于求成的學(xué)和慢慢踏踏實實想往骨子里弄的,是兩件事。
顧:你剛才說的急于求成就是一個什么問題呢,當然古人也有急于求成的,但相對比較少,現(xiàn)在急于求成的多,這個還是對藝術(shù)的態(tài)度,功利化,浮躁化。一個畫家,如果你是功利的,肯定是急于求成的,大家都想賣,想趕快走市場,想趕快自己要賺多少錢。但不管怎么樣,總還有一些人,他們會執(zhí)著地認為繪畫與內(nèi)心,與生命,跟他在這個宇宙的安身立命是有關(guān)系的,如果不把藝術(shù)貼近自己的生命可能心里就堵著就難受,可能讓他過早急于求成,可能還真是會毀了他,所以這說到底還是一個心境。其實中國藝術(shù)進入自在之境的時期比西方要早,就是我們談思想觀念,一直到文藝復(fù)興,相當于中國明代的時候,他們還是為宗教,為宮廷服務(wù),很多畫家等于匠人。但中國在北宋時期,文人畫或者士夫畫就大興了。
鐘:他們那時的繪畫跟教會很近的。
法國印象派畫家莫奈的畫作
顧:就是西方的繪畫,直到印象派開始受日本浮世繪或者東方藝術(shù)的啟發(fā),覺得東方的線條把人的心靈抒發(fā)出來的,也是蠻有意思的,然后一直到梵高,是對人的主觀情緒的大抒發(fā),影響直到現(xiàn)在,但中國的藝術(shù)見出性情的其實很早就成熟了,可能與書法的影響也有關(guān)系。我前些年訪古代壁畫,包括很多的古代磚畫,你知道漢代的壁畫,多是大寫意的,就跟漢簡的書法相通的,漢簡的書法率意、質(zhì)樸、粗獷、健雄與直心見性的,我看很多的漢畫,那種大寫意,比如西漢的羽人畫,那線條就與漢代的簡書風(fēng)格直接相通,也是率意、質(zhì)樸,直心見性。大家現(xiàn)在說要回溯中國藝術(shù)的傳統(tǒng),好像很多臨古的畫家說言必稱宋,最遠大概也就是唐代,但我想,既然回溯,其實可以再到唐以前。
漢簡
如果梳理中國的藝術(shù)傳統(tǒng),寫意的傳統(tǒng)也許就是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開始了——也許是從老莊的誕生也有關(guān)系,老莊與就跟中國文化中的寫意有關(guān),當然這未必有考古證據(jù)。
鐘:這個有道理的。
顧:我們要分析東西方藝術(shù),我們不談這個技術(shù),當然中國畫反映寫實,那與西方差異很大,但它反映人的心境、思想,那倒是成熟非常早。
鐘:是,因為中國的這些思想方法跟世界、西方完全不同的,西方是注重科學(xué),他的想像是依據(jù)于科學(xué)。
顧:中國就像莊子講的逍遙游,一開始就是游于物,不為物所拘,是一種觀照。
鐘:現(xiàn)在世人經(jīng)常說一句話“頭上三尺有神明”,說的人很多,但沒有細想過這個詞啊,很有意思。所以這些事,我慢慢相信,當然中國很難說,因為各種關(guān)系太復(fù)雜,所以它到底是會引導(dǎo)開化這些天馬行空的思想,還是怎么著,這都不知道。但起碼現(xiàn)在經(jīng)常有人說,做人要怎么怎么著,頭上三尺有神明。
顧村言:所以他對藝術(shù)的這種思想觀念和中國人的哲學(xué)觀、宇宙觀,天人合一的觀、人文觀都是有關(guān)系的。但應(yīng)當說中國這一百多年來,或者這幾十年來,藝術(shù)家有很多很多,我們大家看到北京、上海各種展覽,每天大概幾十個展覽,藝術(shù)家很多。郎紹君先生有一次和我說北京的藝術(shù)家有十萬人,而上海,如沒有十萬,五萬也要有的,但能超越時間,真正能留下來的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
鐘:因為捫心來說,這個事是天管的,它讓誰干什么,這事他違背不了。
顧:或者說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中國飲食里有一個詞叫“本色”,有時候說本味,是最高的境界,其實藝術(shù)也是個追求純凈和本色的過程。因為人不斷地被社會所污染。
我還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每個人最早都有天真純凈的一方土地,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桃花源,或者說是初心或本心。但后來走著走著,有的人的桃花源不見了,但真正的大藝術(shù)家,一定要精心呵護自己的一方桃花源。這也是莊子所言的“天際真人”。
鐘:是,很多年以前我曾經(jīng)在中央電視臺當導(dǎo)演,去香格里拉拍片,因為省里接待,也接受迎接和請客、喝酒,當時還得說話。我后來說我沒什么可說的,我來這拍片是工作,但對我個人來說我來洗一洗我骯臟的靈魂。
顧:這我有體會,2006年東方早報組織的“雪域童年”支教,我曾帶了一個隊到香格里拉支教,是在德欽的茨中,在那就支教了半個月。雖然時間短,但我感覺這么多年來一直影響很大,也就是洗滌我的靈魂。我們走的時候,那些孩子跟我們抱頭痛哭,想起來真是洗滌靈魂。所以我覺得一些洗滌心靈的事,相比單純的畫畫、寫字,對畫家可能也是比較重要的。
鐘:是,因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很多人感受不到。有人能感受到,這就是這的區(qū)別,面對大自然,想什么的都有。
顧:其實這是個頻率同步的問題,你這個頻率對了,看到的是干凈的東西。你的眼睛是俗的,那可能看到的就是俗的東西。我看你近期畫的油畫,其實可以看出你近期心態(tài)的純凈,把那種內(nèi)心的世界投映在畫里,然后再轉(zhuǎn)到我這個觀者的角度,我可能說不出很多話來,我也不會加那么多名詞、主義來解釋,但我覺得是一種很直接很純凈的打動你的東西,那種簡潔、抒情,一下就會打動人。
鐘:是,其實藝術(shù)到底的作用是什么?說什么的都有,但我覺得它起碼有一個基本的作用,我的感覺是我畫畫能讓人高興,我就很高興。
顧:自娛,也娛人。
鐘:我一點也不想弄出一個悲傷的事來讓人陪我不高興,我覺得這不是我的性格,不是我的角度。
顧:你這句話讓我想起汪曾褀說的那句話——叫“人間送小溫”。他寫文章說喜歡宋儒的那句“萬物靜觀皆自得,須知世上苦人多”。他說自己寫一些文章,如果能起到撫慰人的一些作用,能為人間送點小溫,就很滿意了——其實這說的也是個藝術(shù)的功用問題。
鐘:我有時候在朋友圈發(fā)兩張小畫,發(fā)照片,我說我發(fā)朋友圈不是為了賣的。后來一個收藏家說我每天起來看你的畫,很高興,我說謝謝,現(xiàn)在想想這就對了,這就是我要的。你要早晨起來看我這畫,來火,那就不是我要干的事了。原來我不覺得畫畫是神秘的事,現(xiàn)在感覺有點神秘。有時畫畫真正進入狀態(tài)了,顏色鋪滿,開始往里走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哪兒了,而且畫筆好象也不是我去支配了。這個調(diào)色板就不是原來這個調(diào)色,怎么弄都是好的了。
顧:真是這樣,好的寫意水墨也是這樣的,另外,這個與寫好文章也是這樣的,我有時候?qū)懸黄恼拢赡苋於急锊怀鲆粋€字,真是腦子里就在想怎么寫,沒辦法寫,很難受。然后突然晚上12點鐘我要寫了,電腦開了,只要第一段出來,后來就都是順的,幾乎大半夜不睡,怎么寫都是好的,就像蘇東坡所說的“文如泉出”,第二天早上起來一讀,這文章好像寫得不錯。
鐘:確實,一模一樣。
顧:所以東坡說“行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常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我覺得這還是一個中國寫意精神的,寫性情的文章和有著性情的繪畫有時是表達一種情緒,一種生命的狀態(tài),音樂也是一種情緒,這種情緒,我有的時候可能三個月都畫不出一幅好的寫意畫來,后來發(fā)現(xiàn)有一天畫了五六幅都很滿意,它就是一種情緒。
鐘:是,就是那個情緒在,那個氣場在。
顧:對,而且好的寫意畫,寫藝術(shù),寫自己的心意、性情、情緒,好的寫意畫是把那種情緒凝固下來了。那幅畫一看,你當時的心境、情緒,就瞬間可以體會到。
鐘:定格。
顧:對,就你的生命狀態(tài)。所以好的畫會從各個方面?zhèn)鬟_給觀者,它這種氣場會發(fā)散給觀者,所以觀者的情緒很飽滿。我們看八大山人的那些好畫,那種情緒飽滿,當然可能不一定是愉悅的,有的是悲憤的,所謂白眼向天,但這些作品背后再深究,則給人的還是大愉悅、大自在,尤其是那種大自在。
八大山人寫意畫(局部)
鐘:是,其實好的東西都有一個基礎(chǔ),它沒那么簡單。有時候我遇見一些畫家,問我這顏色是怎么調(diào)出來的,我說我真不知道。
顧:有時是真的不知道,像黃賓虹的那個墨分五色,有的墨真是神墨,他自己可能也搞不清楚那墨韻是怎么出來的,所謂“只以神遇”。它從屬于一個力量,一種人從原古時候就與生俱來的力量,超越時空,這個可能說的懸了一點——但最后一切都是通過你這個手來表現(xiàn)出來。
鐘:當時你就是一個會動的工具。我就想其實藝術(shù)到了忘我的境界,那差不多是天給的。
顧:對,是天給的。而且這個忘我的境界,貌似很多藝術(shù)家,他終其一生都沒有一瞬間是忘我的境界,很多人我覺得很可憐,包括書法家也是的,很多人寫了一輩子、畫了一輩子,他從來沒有體會到忘我的快感。一定要都畫過,都想過,都深入的思考過,有時候發(fā)發(fā)呆想那些事情。我們都是一種生命的需要,比如對我來說寫字畫畫有時成了生活的需要。
其實包括你的畫,我覺得也是一種寄懷,寄喻,可能自己有時候沒有意識到,因為中國畫還是個寄喻式的,就是你的修養(yǎng),你對世界的認識,你的心境,你的情緒,都在作品中成為一種寄喻,音樂也是一種寄喻。
鐘:而且如果我們每天的生活里看到的事,沒那么熱鬧,沒有看到一些丑陋的事,可能畫也沒那么美。那天你說我畫里有一個詞——惆悵,就你說出了。
顧:這個可意會,當然也可能和你年輕時的一些經(jīng)歷也有關(guān)系。
鐘鳴油畫
其實藝術(shù)就是“天涼好個秋”
鐘鳴:還有比如現(xiàn)在外面正在跳廣場舞,我這玻璃都是雙層的,這個屋子是整個樓里最安靜的。我一看那個廣場舞,頓時就感覺不好,因為既不好看又不好聽。
顧村言:談到廣場舞,我想起中國這百年來審美品質(zhì)的變化,包括藝術(shù)收藏也是,都在變得喧鬧與粗鄙。其實中國人本身是一個非常注重修養(yǎng)、注重禮儀的,禮儀之邦嘛,當然從個人來說可能體現(xiàn)出來的是性情或者是狂狷,比如不修邊幅,這都沒問題,他骨子里深處是規(guī)矩的,他雖然表面是狂狷,很邋遢,但骨子里精神是高級的。但現(xiàn)在好象不同了,有的表面衣著光鮮,一身名牌,但骨子卻是粗鄙的,沒有情懷。錢理群先生曾抨擊一些知名大學(xué)培養(yǎng)的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實在是可悲的,是現(xiàn)在這幾十年來各種歷史、社會和大家都知道的因素,導(dǎo)致整個社會的審美粗鄙化,非常之厲害。對比之下,總有一些人仍抱有情懷,這很可貴,當然對比整個大環(huán)境也很悲哀。
鐘:你倒不妨多見見各種各樣的人,我是見過很多了。
顧:其實有時還是不想見的,元代王冕畫梅有一句詩,我很喜歡:“年來懶做江湖夢,門掩梅花自讀書。”還是要回歸自己的內(nèi)心,我最早畫墨梅是受他影響的。
墨梅圖
鐘:魯迅有“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都有過這種經(jīng)歷。比如等到你快退休了,你有很多的學(xué)生,包括各種嘴臉的人你全見過了,閉眼全能勾畫出來,你再看就沒意思了,現(xiàn)在年輕可以多看多體會一些。你看環(huán)境,不能不看人,你覺得最可愛的忘不了,最丑陋的也能記住。
顧:我總覺得你一直在安靜的畫畫??炊嗔?,思路會分散。從事媒體業(yè),不看也不行,但有些信息還是需要過濾的,沒辦法。
鐘:而且現(xiàn)在藝術(shù)這一塊,還是有個目的,不是說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而且西方弄到現(xiàn)在,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的東西沒什么。
顧:當然各種藝術(shù)的語境很多了,我覺得我們還是簡單一點,純粹點,就狹義的理解,我不希望那么廣義的,什么垃圾都理解為藝術(shù),那也沒必要。
鐘:這是個現(xiàn)象,我們承認這個現(xiàn)象存在。
顧:我個人理解的真正配得上“藝術(shù)”二字的還是狹義的,是人文的,思想的,純粹的,與內(nèi)心安靜的東西直接相關(guān)的。
鐘:它有個洗滌作用。
顧:我覺得“藝術(shù)”這兩個字在我心目中還是很純粹,骨子里都有著一種桃花源的夢想。
鐘:你看八大和青藤的東西,你看著沒脾氣。
顧:八大山人的圓融而厚,不過青藤縱橫涂抹是痛快,但有的作品躁戾氣也還是有的。說說八大的境界,我覺得八大最后升華了,他經(jīng)過家國之痛、人生之痛,明亡的傷痛,最后已經(jīng)超越了那個階段,變成宇宙、人生的一個大悲,所以他能有一個貫穿古今的共同感。我有時也在比較石濤和八大,這兩個人比較有意思,石濤沒到八大那個境界,但他的可貴是他的真實存在,他的悲傷、弱點、軟弱,他的長處,強勁,都在那里呈現(xiàn)。就像一杯水,他是從山林里打的,有泥沙在里面,你可以看到你喝到嘴里有泥沙,八大的水非常純凈。但石濤是真實的,立體的。
鐘:他們兩個人都在悟,八大悟的那個高度比石濤高。
顧:但石濤的廣度比大。
鐘:而且他出手快,八大得想半天。
顧:八大是精純,石濤是廣闊。
鐘:對,他們倆表現(xiàn)東西也不一樣。你看石濤的一出來,浩瀚。
顧:就像讀文章,八大就是的,他不是蘇東坡,東坡是黃州、海南,一路人生的顛簸、沉浮都經(jīng)歷了,當然杜甫也有這樣的關(guān)系,石濤也有這樣的關(guān)系。所以中國藝術(shù)好玩就好玩在這,里面不是一個畫的問題,是人的經(jīng)歷和你的宇宙觀、人生觀的問題。所以我讀你的畫,你說讀到惆悵也好,不光是惆悵。每個男人,從青春時的情感經(jīng)歷,有一些少年愁滋味總是有的,一直到七八十歲會保留,這個是惆悵,但這個是淺層次,后來加上人生經(jīng)歷,這會形成生命的升華的,像八大,他升華到另外一個方向去了,我現(xiàn)在看你那幅海邊的飄逸和威尼斯那種惆悵感,彌漫在心胸,看完以后,有一種很純凈很抒情很清澈的感覺。
鐘:你看“少年不知愁滋味”,欲說還休啊,王顧而左右。
顧:其實藝術(shù)就是“天涼好個秋”,我們可以這樣說吧。就是他的內(nèi)心是要說愁,但并不說愁,卻去說“天涼好個秋”。
鐘:等于一個人問你這個問題,你覺得沒法回答,你就說太陽快落山了,沒辦法。
顧:有時候必須王顧左右,只能說“天涼好個秋”。還有比如,你三四十年前畫的薩特。
鐘:你看那個電影《芳華》,我還沒看呢,因為我知道,我一看那幾個劇照,什么穿泳衣的,在那會兒是不可能的。因為那會兒那個思維的點沒在那,那會兒其實大家是真的把文化當回事的時候,不像現(xiàn)在想看什么看什么,什么都有,那會兒不行的。所以大家一些年輕的,比如薩特。我七八十年代怎么想到畫薩特?其實看了薩特的書以后我看不懂,你知道法語譯成中文已經(jīng)少好多東西了,但少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人跟人之間是很復(fù)雜,很嚴酷的,沒有那么簡單的事。他跟波伏娃是男女朋友,不會結(jié)婚,我在想這里面肯定有深厚的道理在。所以我后來的畫名只好取《他是他自己——薩特》。
顧:所以那幅畫本身就是個思想的東西,也是觀念性的東西。那是1980年吧。
鐘:也就是那個時候年輕人……如饑似渴地吸取一些西方的東西。
顧:包括技巧上,技法上。
鐘:技巧我用版畫嘛,因為沒有什么更具體的,還有就是他有一只眼睛是斜視的,我把他擱影子里,對觀眾好解釋一點。因為那剛開始嘛,展出后觀眾中國美術(shù)館門口都排隊,那會兒人都在那種狀態(tài)。
顧:那個時候的人對外面的世界對知識真是渴求,比如看小說,《收獲》那時都發(fā)行幾十萬份。當時的文學(xué)等于是新聞媒體了,小說、畫啊、美術(shù)啊,都是如饑似渴,跟現(xiàn)在不一樣。
鐘:是的,不一樣。那幅畫《他是他自己——薩特》后來遇到很多問題,因為我是第一個談自我表現(xiàn)的,發(fā)在《美術(shù)》雜志。因為當時的一主領(lǐng)導(dǎo)很反感這個,美院研究院的老師之后就討論開會,我說薩特是法國共產(chǎn)黨黨員,你要直接非說他是資產(chǎn)階級也不對的,其實他跟中國特別好,五十年代年到過天安門城樓的,你們怎么這么罵他,后來我覺得待著沒意思,我覺得也說不清楚,我只要離開。慢慢我就覺得,這個畫離什么越來越近,我也就不想再說。咱們畫畫知道,哪張畫為錢畫的,蒙著眼睛都知道,哪些畫是生命中的所畫,你心里知道他在畫什么。我覺得這個畫的時間倒變成命的一部分了。
根據(jù)《他是他自己——薩特》作品設(shè)計的海報
顧:對,我覺得真正的畫,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鐘:是一部分,沒有辦法。現(xiàn)在誰逼著我干什么都可以,不讓我畫畫真不行。
顧:就是已經(jīng)形成習(xí)慣,這書畫就是書寫你的感情和情緒,或者與天溝通的一個渠道。如果不畫不寫,那就沒辦法與天溝通了,就沒有生命中的自在,我有時候就感覺到寫字、畫畫就是我與整個宇宙、世界溝通的一個“天梯”,你把我的“天梯”拆掉,我就傻掉了。
鐘:跟剛才的無我和忘我都是連起來的。
顧:因為你跟天梯是通的,所以到時候天會助你的。
鐘:是。而且他能挑幾個人好好畫畫,別人玩玩就玩玩。一個時代就挑那么幾個人。
顧:其實我們說到藝術(shù),一個時代的藝術(shù)家真的不需要那么多。而且藝術(shù)的觀賞者也不需要那么多人,真正好的藝術(shù)也就是個小圈子,好的藝術(shù)不需要那么多人。我真的覺得,你需要那么多人理解你的畫,有必要嗎?真的沒必要的。
鐘:而且這是一個心靈的溝通的事情。
顧:對,這個就回到藝術(shù)最本質(zhì)的東西,最根本的跟自己的內(nèi)心相關(guān)。
鐘:比如你畫一張畫,它打動了我,這就是我們的心在談話。
顧:對,跟寫文章也是通的,你寫一篇好的文章打動了讀者,就是一種溝通。
鐘:是。
顧:所以現(xiàn)在整個時代很多東西在發(fā)展也在異化,這個有時候也蠻讓人傷心的。
鐘:現(xiàn)在的社會狀態(tài),還有一個拜金的問題
顧:而且有一個問題,以藝術(shù)家而言有的迎合世俗迎合市場比較巧妙,當然有的人是赤裸裸的——也就是我們說吃相很難看的,那也是市場很好。有的人吃相不難看,但他骨子里還是迎合的,都是會如魚得水。真正的有情懷的有真正大的境界的,反而很艱難。這個我就想起陳寅恪一封信里講的,大致意思是,在一個時代巨變中,士之階層——為什么有的知識分子混得非常好,有的沒辦法混。為什么?混得好的人,他會改變自己來迎合這樣一個階層的需要。然而,總有一些人認為,得堅守自己認可的那些價值、判斷、理想的東西,所以他沒辦法來降低自己的品質(zhì)來迎全合,所以他當然就(混得不好),藝術(shù)也是這樣的。
鐘:而且他質(zhì)的上可能就是那樣的人,只不過他沒有機會把他自己的質(zhì)的露出來。
顧:對,您說的太對了。一個人他本質(zhì)上是那么一個——比如用孔子所說的以小人和君子來辨析人,他本身就是個小人。他可能有十年大家以為他是個謙謙君子,但一有機緣巧合,一個事情一暴露,骨子里還是個小人。
鐘:我突然想起了一位烈士在渣滓洞寫的自白書:“任腳下踩著沉重的鐵鏈,任你把皮鞭舉的高高,我不能低下高貴的頭,哪怕胸前頂著帶血的刺刀,人不能從狗的洞里爬出”,這就說清楚了人是什么樣的人,人嘛,就是這個意思。再比如,老舍就是,我很敬重他。
顧:老舍、傅雷都是。
鐘:相比傅雷,他愿意為當時服務(wù),多做一些服務(wù)的工作,他做了,殊不知后面根本什么都沒得到,這就是一個例子。
顧:傅抱石也是這樣,他的家庭后來那么慘。當然傅雷先生是更干凈更純凈,他那么決絕。
鐘:他的脾氣就是屬于頂著刺刀的那個,愛誰誰!
顧:傅雷先生真是極其高貴的一個靈魂。所以你剛才說,藝術(shù)就是人啊,你的藝術(shù)高下就是人的高下,思想見識的高下。
鐘:我老早去金山,去看那些農(nóng)民畫,我寫了一篇文,我覺得農(nóng)民他畫年畫,真的沒想那么多。
顧:后來把它拔高。
鐘:拔高那是后來,是另外一回事。我當時很感動,他們是自然而然的,那些人一個人在做一份喜愛的工作。
顧:這個有點像《詩經(jīng)》里的國風(fēng)嘛。當然,農(nóng)民畫后來后來給人的感覺又不一樣了。有時這個社會還有一些問題,比如一些很純凈很本真的東西,通過莫名的行政介入,卻被污染了,變成一個偽的東西,這是個問題。
鐘:因為你想過去中世紀的時候,那些畫畫的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都一樣。
顧:為教廷,為貴族。
鐘:他喜歡,他們就必須得這么畫,不像現(xiàn)在,這是從巴比松畫派之后,法國才有了自由的初期化味道。
顧:中國是比較早的,宋代東坡他們提出士夫畫,元代那都是為自己畫畫,自娛說的提出,那提的就是繪畫得近于心靈的自由與自在。當然,就畫家而言,宋元及以來,還是兩個途徑,比如偏于工匠性的畫,所謂院體,那主政者是歡迎的。
鐘鳴:對。
顧:但是作為文人士大夫,他還是推崇性情自由的,所以后來把逸格列入無以復(fù)加的最高高風(fēng),逸品逸格。
鐘:皇帝還是把畫作當工具,像《韓熙載夜宴圖》,也是有這個(目的)。
《韓熙載夜宴圖》局部
顧:那個也是像新聞記者拍圖一樣的,當時沒辦法拍照片嘛。我覺得理解中國藝術(shù)有幾種途徑,一方面比如你說的《韓熙載夜宴圖》,包括后來的院體,那是為宮廷服務(wù),是一個體系的;另外就是文人性的,即士夫畫,其實顧愷之也可以列入的,王維更是了,李煜本身是大文人,他也有文人性的東西,尤其南唐對宋一代的影響太大了,元及以后就很清晰了;另外還有是民間的一脈,那也很可貴,民間的藝術(shù),其實吸納的是從春秋與秦漢以來的綜合藝術(shù),包括壁畫,一直到木雕,也一直在延續(xù),它是種詩經(jīng)的國風(fēng),很質(zhì)樸很天真很拙趣,這種風(fēng)格一直在延續(xù),而且沒有斷過。中國藝術(shù)也許還有好幾條線,不是我們理解文人畫,或者理解為這種院體畫,有幾條線,還有很多交叉的關(guān)系。但不管怎么說,一幅好的畫最重要的還是表現(xiàn)內(nèi)心的東西,能呈現(xiàn)出內(nèi)心的東西,自在或者性情,這是寶貴的。
鐘:他是自由的,就好象放鴨子放到天上去,全是鴨子。
鐘鳴油畫
藝術(shù)的本質(zhì)就是自由
顧:對,藝術(shù)的本質(zhì)就是自由,自由就是通天。我們?yōu)槭裁磩偛耪f像天梯一樣,因為人之一生,即使你是皇帝也有很多束縛,人生而是不自由的,我們在這個世上總得追求一個自由,要一個通天的管道,其實我理解的藝術(shù)就是一個管道,可以讓人近于天。
鐘:是。他是一個門,有門檻,在門檻外面看里面是一個感覺,從門檻進去,天地是如此之巨大。
顧:這個有點像畢加索看到非洲木雕,那種本真那種天真的東西,燦爛的東西,當然會感染他。
鐘:因為其實做什么事都和心胸有關(guān),這個心胸真是決定一切。
顧:其實很多人,可能我們現(xiàn)在說很多,我可能還沒有悟透,但很多人是永遠悟不透這個東西的。就像你喝過酒說的,愛誰誰!要有這樣一個“愛誰誰”的心態(tài)與信心。
鐘:但其實就藝術(shù)而言,老天就選那么幾個人。畫畫的人那么多,誰也不知道誰是被選上的,但隨著畫隨著往里去,隨著這門手藝,慢慢到忘我的時候,就是達到了。
顧:所以我覺得藝術(shù)這個評價體系也很好玩,當然我做了那么多年的藝術(shù)評論,我感覺評論到最后還是公平的——真正的評論并不屬于那些與心靈無關(guān)者,比如這個虛浮的體系中你現(xiàn)在可能是通過權(quán)力的力量,或者資本的力量,通過各種人跡網(wǎng)絡(luò)的力量來炒作,包括虛浮的價格與市場,但這一切最后在老天和時間的面前,還是不堪一擊的。你費盡心思,最后老天還是最公平的。
鐘:是,絕對。
顧:因為藝術(shù)評價體系其實從時間沉淀以后來看的。比如像乾隆這樣的人,他的審美體系比如瓷器有人說就是農(nóng)家樂型,當然是有艷俗的那一面,但就書畫而言,比如他受董其昌的巨大影響,那董其昌的鑒賞體系是偏于文人型的,他是根據(jù)自己內(nèi)心選擇的。所有的文化藝術(shù)最后都得經(jīng)過時間的檢驗,后面的人隔了一代兩代三代,是從樸素的人的體會來感受這個作品的,感受作品背后的人心,所以是不是真誠還是重要的。但很多人到現(xiàn)在不明白這個道理,很多人不是為自己活著,他是為一堆數(shù)字活著。比如一幅畫,活著的人炒到上億元,這有意義嗎?
當然他們愿意炒那我們就當一出戲,冷眼看去,這些人說到底也是可憐的,因為他們還不是為自己活著的。
鐘鳴:為什么我還不愛出去,還有一個原因。有時候我感覺畫家都在比賣了多少錢,好不容易見個面說這個一點也沒意思。
顧:這個是整個社會思潮的一個投映吧。
鐘:是,而且很危險。我們這個時代留下了什么東西,有多少,跟后代有關(guān)系的,我們留下這點記錄,說點假話,開點畫,自己說服自己,我覺得后代看到要笑的,說我們前輩是這樣,一點意思沒有。
顧:我覺得還是思想觀念的問題,他的思想觀念,很多人也是藝術(shù)家,也是畫家,他的觀念,他不是從一個本色,從自己內(nèi)心出發(fā)的東西,他不是從內(nèi)心出發(fā)的。
鐘:現(xiàn)在一個錢,一個比較,這里面浪費了很多精力。
鐘鳴
好的藝術(shù)家要有隱的心態(tài)
顧:好的藝術(shù)家還是要有隱的心態(tài),為什么要隱?因為他的價值判斷體系不一樣的,好的藝術(shù)家必然要沉浸于自己的內(nèi)心,意味著他是真誠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與老天是溝通的,莊子講“畸于人而侔于天”,人生苦短嘛,如果不是我之為我,跟他們攪來攪去有什么意思呢,但很多人終其一生不會明白這個道理。我看很多藝術(shù)家打扮得仙風(fēng)道骨,帶個手串,滿口莊禪,滿口風(fēng)雅,但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跟老莊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們骨子里最想的還是一個“利”字。那叫裝了,裝得太多了。
鐘:看見遇見這些人的時候吧,時間會被他浪費了。所以現(xiàn)在我覺得——比如像咱們今天能說說,就感到這個世界上,還有能這么想事的。
顧:還是有一些人的。其實我對這個社會沒有抱一個非常悲觀的態(tài)度,當然有時候是悲觀的,而且真是悲觀。但我覺得這個世界通過一些人的努力,還是能變好一點,盡可能的把它變好一點。就藝術(shù)而言,我還是相信骨子里與人心相關(guān),然而當下的藝術(shù)它參合了太多的東西,大家都想伸一腳,那這個問題就很復(fù)雜了。
鐘:而且都想出名、賺錢,都想拍賣,加在一起。
顧:是這個世界的浮躁,其實我也覺得不要悲觀,因為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明白,那不現(xiàn)實。我覺得只需要3%~5%的人明白就可以了,那么多人明白,要你這些明白的人干嘛呢。所以我覺得有些話說說很開心,但是走下去,這跟每個人的慧根,跟每個人的造化有很大的關(guān)系。
鐘:像上海人講話,只要一搭脈就清楚了。就是你搭脈的本領(lǐng)越強,后來就越容易痛苦,比如我,今天出去了,比如什么畫展開幕,人家約了去,如果不去人家不高興了,那么就去看看人也好。后來回來就得清靜兩天,導(dǎo)致第二天沒法畫,我這個腦子老是亂的。你看有時候,還是得躲到自己的書房里,你全靜下來才想辦這個事。當然還有那一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顧:董其昌這兩句話真是好。所以中國藝術(shù),董其昌說“寫一種生機”,也是對的?;氐侥愕漠嬌希欠N干凈,比之前幾年,好象更加純粹一些,前幾年看你畫的草地與桌椅,非常閑適。但我覺得現(xiàn)在跟以前好像境界不一樣,我不知道我理解的有沒有問題。
鐘:沒問題。
顧:我打個比方,明代吳門畫得很閑適,但他們的閑適和八大畫花鳥的閑適,那境界是完全不一樣的。八大的境界是人生宇宙大境界,當然我這個比喻可能不恰當,但我的意思是你那個時候跟這一時期的境界又不一樣了。
鐘:我覺得跟年齡有關(guān),這人隨著老了,該留的都留住了,不該留的都去掉。
顧:現(xiàn)在做減法,把該減的減掉。
鐘:心里面有多干凈,畫也跟著走。
顧:對,好的畫真的跟人走,畫如其人。特別是中國的藝術(shù),尤其能呈現(xiàn),比如說你在歐洲那種畫工筆,可能未必,因為中國畫一筆下去,直心見性。作品背后的那個人躲藏不了,也掩藏不了,因為它的書法是通的,中國書法是最高深的東西,我覺得中國所有的藝術(shù)里最高端的是中國書法。
鐘:你看民間,你小時候我們就能聽到“字如其人”,瞞不了。這東西轉(zhuǎn)多大彎還得回到原點,該怎么樣還怎么樣。
顧:有很多藝術(shù)家好象越來越熱鬧,但其實i讓我越來越失望,當然其中也有一些聲望很隆的老藝術(shù)家,藝術(shù)到最后,還是跟人,跟內(nèi)心的修為與境界有關(guān)系。
鐘:其實任何事都一樣,教育、家庭、閱歷,自己的努力,各種,所受的各種美的影響有多少,后來才能擱在那干一件事。演奏家尤其是,那譜子在那了,人都寫好了,就讓你的手彈,彈出的就是不一樣,這不是明擺著。指揮,那譜子擱著,每個人指揮出的不一樣。我小時候,因為我的手指條件好,一定逼我彈鋼琴,而且殘酷到什么程度……但你知道小孩哪有你逼著他干什么事,絕對不可能,所以我后來就偏喜歡畫畫,我覺得畫畫比這個有意思多了。你想練習(xí)曲你彈起來有完嗎?等你全彈起來,已經(jīng)大人了,沒意思了,而且我沒這個天賦,我煩這種。
顧:但這個對你畫畫還是有影響的。
鐘:有影響。
顧:現(xiàn)在好多人參與藝術(shù)考級,其實如果不需要那么功利,它對你是有影響的。
鐘:是有影響的。而且后來回過頭去看吧,大人也不是壞意,就想讓你往那走,那么他給你不少,你得聽,比如說接觸,其實都往后來的生活有影響,對畫有影響。
顧:肯定的。
鐘鳴:我有一個對抗外面的我不想聽的聲音,我想我必須得有一個東西,可以讓我安靜下來。
顧:比如你現(xiàn)在聽的音樂是?
鐘鳴:貝多芬的。
顧:你剛才說的,很多這種對藝術(shù)理解的偏差,一些骯臟的東西,其實帶壞了很多人。我感覺有一些年輕的藝術(shù)家,他也是不自覺滑入這樣的軌道,蠻可惜的。
鐘鳴:因為你看一天到晚說拍賣的數(shù)字,本身就增加了人的(浮躁),如果是這種夢的話,大可不必。
顧:就這個度嘛,不說錢,也沒必要,如果從來不提錢,那是另外一種裝了,這個就是順其自然。
鐘:順其自然真的是很重要。我最怕的就是有人跟我定畫了,前些日子有一個土豪,因為他感恩鄧小平,他讓我給他畫一個鄧小平像,我說這有點難。我能畫,我也愿意你給我這個錢,沒人說不缺錢的,我說這事吧,要不我給你介紹別人,因為我又我真畫不來。比如讓我按照片打上格那么畫吧,那不是我,你讓我順著畫,我不知道畫到哪兒去了,那就麻煩了,不像了不合適,所以我說我真畫不了。因為你沒法辦,錢是要的,但是感覺好也是更重要。
顧村言:所以你說的順其自然嘛,而且有一個尊重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這個很重要。
鐘:是的。
顧:我們講畫畫,多方面的修養(yǎng)貫通是非常重要的,我們剛才講的可能是一個非常核心的形而上的大話題,比如說從你個人的具體經(jīng)歷來說,你的讀書、音樂、鋼琴、書法、交友都非常重要。而且包括你家庭的文脈,其實還是非常重要的。這個文脈還是有一種通到中國讀書人的一個最珍貴的地方去,通到中國士人階層或者讀書人最尊重的地方去。很多人為什么粗鄙化,他沒辦法通到那個地方去,他就是粗鄙化,即使他出身高干家庭,也是粗鄙化。
藝術(shù)還有一個功用,培養(yǎng)審美,但好象現(xiàn)在都亂了。
現(xiàn)在美術(shù)學(xué)院考進去的很多是作為一個敲門磚,所以這個美術(shù)教育問題也很大。談藝術(shù),這是一個系統(tǒng)的工程,而且說到底藝術(shù)還是滋養(yǎng)人心的,琴棋書畫一直是滋養(yǎng)中國讀書人的,要滋養(yǎng)好,藝術(shù)的作用很大。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現(xiàn)在的藝術(shù)又是糟糕的。
鐘:所以老早有一句話,藝海無涯苦作舟。
提出“自娛”說的元代倪云林山水
提出“自娛”說的元代倪云林山水
顧:當然這個話題是兩個方面,如果你把藝術(shù)作為一個修養(yǎng)自己的手段,或者是提高自己自娛的一個方式,這對每個人都非常好。其實每個人就是個藝術(shù)品,或者我們也可以這么說,每個人天生就應(yīng)當是藝術(shù)家,理想的社會,假如這個社會是有一個人類終極的理想,我覺得這個終極的理想應(yīng)該是每個人都是藝術(shù)家。但是這個社會它現(xiàn)在不可能,現(xiàn)在真正的藝術(shù)家永遠是很少的。但是中國文化有一個很好玩的東西,一直講琴棋書畫,就是藝術(shù)地生活,藝術(shù)就在生活當中。我們講的文脈也是,它其實是把一個人,孔子講,六藝他是比較多的,他是綜合性的,就是我們講這個文養(yǎng),一個人一定要懂藝術(shù)的。古人每個人都會寫一手毛筆字,我們現(xiàn)在把書法理解為視覺藝術(shù),當然這是一個問題了。如果以現(xiàn)在的觀點,可能古代只要是讀書人都是書法家。
鐘:他們的字拿出來,確實比現(xiàn)在的專業(yè)書法家寫的好。
顧:確實好,這可以理解現(xiàn)在光從視覺來理解書法真的是進入歪門邪道了。
鐘:因為那會兒,就是順其自然的,整個氣場都是用毛筆來表達。
顧:那個時候只要是讀書人也畫幾筆的。我們看晚清的吳大澂、翁同龢都會畫幾筆,不光是寫字。乾隆,你看故宮展覽可以看到他成天忙那么多的事,但依然臨了很多書法,畫作他也臨的,雖然他畫的水平不怎么樣。
鐘:他得用時間的。
顧:就是整個中國文化,對讀書人的培養(yǎng),當然我們中國語境其實沒有藝術(shù)家這個概念,就是說一個讀書人應(yīng)當要懂書畫,又要懂琴,又要懂詩。比如在宋代,沒有人說蘇東坡是藝術(shù)家,即使米芾也沒有認為人他是單純的藝術(shù)家。
鐘:你看他們的交往里,很少提到這些事。
顧:還有一個問題,我們現(xiàn)在理解的藝術(shù),把藝術(shù)隔離開了,其實藝術(shù)和我們的生活是渾融的,這是我自己的理解。在中國文化的語境里,藝術(shù)和我們的生活中,它是種生活方式,不是你一定要到一個畫室很大的,像一個車間一樣的地方,我覺得這就是割裂的,我覺得是很不好的。所以從那個語境,一個是藝術(shù)與內(nèi)心相關(guān)。另外,藝術(shù)其實是一種生活方式,它就是一種生活方式。
鐘::就這就古人所說的“吾齋之中,不尚虛禮,不迎客來,不送客去。真率為約,簡素為具”,完全是實實在在。
顧:其實就是說的本色。就像《世說新語》中所記的”雪中訪戴“,雖沒訪到,但興盡而返,這就是本色。藝術(shù)尤其需要這樣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