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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科梅蒂:落滿灰塵的孤獨人影 我們永遠無法靠近

來源:一財網 2016-03-14

1939年的一個夜晚,阿爾伯特·賈科梅蒂(AlbertoGiacometti)在巴黎的花神咖啡館逗留到很晚。店里大部分客人已經走了,只剩下隔壁桌還坐著一個男人。忽然,那人朝賈科梅蒂探過身來說,“對不起,我常常在這里看到您,老覺得我們倆是那種會彼此理解的人。今天我碰巧沒帶錢,介意幫我付一下賬嗎?”——這是那種賈科梅蒂絕對不會拒絕的請求,于是他幫陌生人付了錢。

隨后兩人聊了起來,彼此很相投。25年后,如果再回憶這段友誼的開端,一定會讓所有人感慨萬分。因為賈科梅蒂成了20世紀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而那個搭訕的人是哲學家讓-保羅·薩特。

“他的物質材料是一個石塊和一片空間,必須從這僅有的空間雕塑出一個人物來。”他曾經這樣評論雕塑家好友的作品,“賈科梅蒂知道,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絕不會有多余的東西,因為人的一切器官都有自己的功能。他懂得,空間就像一個毀滅生命的腫瘤,它會吞沒一切。對他而言,雕塑就是從空間中修剪多余的東西,使它高度精煉,并從它的整個外形中提取精要。”

經歷過戰(zhàn)爭年代,薩特仿佛從賈科梅蒂的作品中找到深切的共鳴。那時候的賈科梅蒂也與“超現(xiàn)實主義”團體分道揚鑣,逐漸找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道路:把人形拉長、再拉長。有評論指出:那些雕塑作品表面嶙峋,像是戰(zhàn)場上被燒焦的尸體;但更多人從中看到了惶惶的靈魂,無論尺寸巨大還是微小,都感覺與人隔著不可逾越的距離。

一戰(zhàn)后于是誕生了存在主義哲學、喧囂的達達主義流派、超現(xiàn)實主義藝術家,以及始終孤立之外的賈科梅蒂。他在巴黎那個200多平方米的簡陋工作室,像苦行僧一般待了幾十年。即便晚年獲得了聲名,他仿佛仍然像自己創(chuàng)作的雕塑般,不停地行走,旁人無法靠近。

作為20世紀現(xiàn)代藝術的代言人之一,賈科梅蒂深刻影響了戰(zhàn)后現(xiàn)代藝術的發(fā)展,啟發(fā)過眾多東西方藝術家,也影響了許多中國藝術家的藝術實踐和對現(xiàn)代主義的認知。同時,他亦是全球藝術市場身價最高的藝術家之一,是近十年多次世界拍賣最高紀錄的創(chuàng)造者。

2016年是賈科梅蒂逝世50周年,一系列紀念展覽活動將在全球陸續(xù)展開。即將于3月22日在上海余德耀美術館開幕的回顧展是這輪紀念熱潮中的重要一站,將通過250件作品較為全面地向觀眾展示現(xiàn)代主義的偉大精神。

雕塑出來的距離

“把眼睛閉上,摸到的具有立體感的東西都是雕塑。它其實是基于觸覺的藝術形式。”雕塑家隋建國在接受《第一財經日報》專訪時說,“即便最后你是用眼睛看,那也是建立在觸覺經驗的基礎之上。比如說看到圍巾知道是羊毛做的、石頭是冰涼有分量的。”

“人認識世界正是(通過)感受各種物質的觸感,也感受英文所說的mass(物質、分量)。所以假設人沒有軀體,只有靈魂,那么他是認識不了這個世界的——因為觸摸不到自身所處的這個感官世界。”他說。

雕塑家與畫家最大的不同,正是在于對各種物質材料的極度敏感。賈科梅蒂曾經花很多精力研究人的頭像,他想不通為什么表面細節(jié)都做得活靈活現(xiàn)、大小比例也與真人完全一致,但只要離近看,還是感覺那是一塊石頭。

為什么呢?他后來在訪談中解釋了自己的發(fā)現(xiàn),原來雕像并不會像人類肉身那樣充滿復雜的有機物質,只有石頭的內部對現(xiàn)代主義時期的藝術家來說意味著“虛空”、心煩意亂。“賈科梅蒂關心空間。他認為材料、形體、質感、分量都不是雕塑的本質,而應該是空間的感覺。”隋建國說出自己的理解,“當他看街上的某個人時,同時看到的其實是包含著那個人的空間,(人)無法從背景空間中孤立出來。”

他在窗口、在咖啡廳里看著路邊行人,發(fā)現(xiàn)他們在遠處是小小的黑影,眉目不清、單調地移動著;可等稍微走近些,小人忽然變大了,細節(jié)變得清晰;等完全走近時,完整的人形卻已經不復存在。這種奠定了西方藝術史的透視原理,被賈科梅蒂像根稻草一般拼命抓住。

于是,回到工作室的雕塑家舉起刮刀,一點點削掉不屬于這個生命體的一切冗余——越減越多,人像越來越小,臉部所有的特質都被完好保留,但卻像刀子般銳利,而身體也變長、變瘦。仿佛是路燈在地面射出來的人影,真實極了,卻無法湊近仔細端詳。也正因此,賈科梅蒂解決了那個怎么做都覺得只是石像的問題。

“因為它們太瘦了,所以即便靠近看,也會覺得是離得很遠的人影。你我的距離決定兩人關系,而人像與觀眾之間的距離則充分說明了雕塑家偉大的創(chuàng)造力。”隋建國在去年年底湊巧在法國尼斯的瑪格基金會美術館做了場三人展,他與其他兩位雕塑家同行一起,看到自己的新作被置放在美術館門前的“賈科梅蒂廣場”,與大師的一座瘦高人形雕塑相互映襯。

既然平面繪畫的透視原理是近大遠小,那么把雕塑直接按照“遠小”的樣子去塑造,這樣自然就成為永遠無法走近的“遠處行者”。與此同時,正因為這種遠觀的距離無法在物理上消除,所以即便小尺寸的作品出現(xiàn)在美術館的白盒子展廳里,也能自然地散發(fā)出強大氣場。

“我對這個在空間行走的小人感到驚奇。正當我把她看得越來越小時,我的視野明顯增大了。我頭上和四周的空間幾乎變成無限的東西。”賈科梅蒂曾在一次采訪中說。

披上真空

在一部名為《什么是頭像?》的法國紀錄片中,老年的賈科梅蒂在攝影機前留下了珍貴的畫面。那張瘦長的老臉曾經出現(xiàn)在100瑞郎的紙幣上,布滿皺褶,頭發(fā)蓬亂,好像承擔了全世界的孤獨和苦難。

他在那間著名的工作室里,被周圍大大小小的形體包圍,借用一件人形來解釋創(chuàng)作。“我對眼睛和鼻子的連接處非常著迷,一旦從這里開始,所有眼眶的輪廓、頭部的線條都會自然生長出來。”

隨即他拿起畫筆為友人畫像,從鼻子與眼睛連接的那幾道線開始,然后有了完整的頭與身體——這是雕塑家的繪畫,成品里只能看到模糊的面孔,卻仿佛是黑影之中的魂靈。

有趣的是,賈科梅蒂的畫中人幾乎與雕塑人像是一致的。在二維平面之中,他喜歡用一些縱橫交錯的線條網格,以及遍布畫板的灰色調,仿佛在努力保持住,不讓模特亂動;而在三維世界里,他的人像身上布滿了線條、形狀,隋建國所說的“mass”即分量感卻似乎消失不見。

他曾經解釋,自己無法以立體的方式觀看真實的人,如果正面對著的就是平面,那么稍微轉過去一點就會成為側面的輪廓。這與他后期作品非常類似,如1955年為哥哥迪亞哥創(chuàng)作的頭像,觀看者要么從正面看到寬闊肩膀上面細細的頭,只要稍微轉一點位置,就只能看到高聳鼻梁、嘴巴、下巴所組成的輪廓,仿佛它只有正面和轉身90度兩種形態(tài)。對于雕塑家來說,這是件多么奇怪的事情。

賈科梅蒂1901年出生于瑞士山谷里的藝術家庭,在日內瓦學習后,搬去了當時的世界文藝之都巴黎。在那里,他一邊臨摹博物館里的中世紀肖像畫和埃及雕塑,一邊結識藝術界最先鋒的立體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流派人物,創(chuàng)作了不少以立體幾何混搭的作品。1935年后戰(zhàn)爭的陰影開始擴大,賈科梅蒂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與“達利們”漸行漸遠,他更需要創(chuàng)作人像來抒發(fā)感情、注重自我感知。

在這段時期,超現(xiàn)實主義領軍者布列東與他有過一段爭論,前者嘲笑他重回現(xiàn)實主義題材是歷史的倒退:“一個蘋果、一個頭像,誰不知道這是什么?”而賈科梅蒂卻正色答道:“我不知道。”

他在西方先鋒文藝思潮和戰(zhàn)爭氣氛的兩股洪流中,越發(fā)意識到重回現(xiàn)實、重回人類本身的重要,甚至連藝術家還沒有真正地搞明白現(xiàn)實。

戰(zhàn)爭期間,他躲回中立國瑞士,等戰(zhàn)后返回巴黎時,整個西方文明社會的陰霾悄無聲息地侵入每個人的內心。他在小工作室里每日中午起床、從下午開始工作到凌晨,到處都是黏土和石膏,因為需要等石膏模子干了之后在表面刮擦進行微調,所以一切東西都始終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連他自己的肩頭仿佛時刻都能撣起揚土。這時的他在荒蕪與絕望之中,沒有轉向唾手可得的名利功勛,依舊在小房子里奮力挖掘人性與真實??赡苓@才真正注定了賈科梅蒂的偉大。

有一張關于他的著名照片,在大雨的街頭,雕塑家匆匆趕路,因為沒有雨具,他將外套撐過頭頂。于是,這位已經被奉為大師的藝術家,坡著腳、像個無頭長腿怪物一般向人們走來,卻永遠不會走近。

“他覺得在事物之間、人和人之間都無法溝通,真空滲透于萬事萬物,任何一種生物都在創(chuàng)造著它自身的真空。”薩特這樣寫過他的老友,“……他力圖表現(xiàn)的是自己的內在情感,是那種包圍著他的、使他對暴風驟雨毫無防范的廣闊無垠的空間。賈科梅蒂是一個雕塑家,他就像蝸牛套上了硬殼一樣披上了他的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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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科梅蒂中國回顧展

賈科梅蒂中國回顧展由曾擔任法國蓬皮杜現(xiàn)代藝術中心副館長、現(xiàn)任賈科梅蒂基金會總監(jiān)的著名策展人凱瑟琳·格雷妮爾擔綱總策展。

“今年賈科梅蒂基金會將在摩洛哥、莫斯科、巴黎舉辦相關的紀念活動,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上海的這場,這也將是有史以來全球規(guī)模最大的賈科梅蒂回顧展。”策展人凱瑟琳·格雷妮爾在接受《第一財經日報》郵件專訪時說。

展覽包括雕塑、繪畫、肖像素描、手稿,以及相關攝影等檔案資料。他在23平方米的巴黎工作室創(chuàng)作的極微小作品,以及晚期為紐約曼哈頓創(chuàng)作的巨型紀念碑式的青銅雕塑,其中傳遞的存在主義精神和現(xiàn)代人文氣質將成為展覽最震撼人心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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