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時間:2010年6月23日
訪談地點:魯迅美術學院《美苑》編輯部
訪談者:王秋凡 魯迅美術學院《美苑》編輯部編輯 朱 萍 魯迅美術學院美術史論系研究生
受訪者:張 暉 魯迅美術學院國畫系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國美協(xié)會員
在一個夏日宜人的傍晚,我們與國畫系張暉教授相約在《美苑》編輯部,就他即將出版的畫集等問題進行了訪談……
王:聽說您最近正在研究《石濤畫語錄》,能談談有何心得嗎?
張:從齊白石、潘天壽、傅抱石、黃賓虹等一代大師把中國畫推向又一個高峰之后,迄今中國畫的后繼者乏善可陳,無論繪畫能力、學養(yǎng)、畫品、水平一落千丈,不僅沒出大師,連宗師都不夠。這是為什么?我在思考,我把目光轉向石濤,作為中國現(xiàn)代繪畫之父,他不僅把中國畫推向一個高峰,他的繪畫、繪畫理論對他同時代及近現(xiàn)代的中國畫產生了重大的影響,直至目前信仰混亂、門派林立的中國畫界仍公推石濤,把石濤的繪畫思想作為自己實踐的重要指導思想。那么究竟是石濤的實踐與理論有問題,還是我們把石濤的經(jīng)念歪了?回答是很簡單肯定的。如果石濤有問題,齊白石、潘天壽、傅抱石、黃賓虹等深受石濤重大影響的大師門受其蠱惑誤入歧途,肯定出不了這樣偉大的業(yè)績。那么,我們也推崇石濤,堅信不疑,身體力行為何結果很糟?結論出來了:我們沒有深刻認識,完整領會石濤思想,恰恰曲解、片面、誤讀了石濤,并付諸實踐,因而導致現(xiàn)在中國畫的狀況距離目標越來越遠。目前這種趨勢還在蔓延,在發(fā)展!
王:您認為當代人怎樣誤讀了石濤的思想,可以談一談嗎?
張:這是一個綜合原因導致的結果。通過分析會找到當今中國畫問題所在。
方向問題的誤讀:我研究了石濤的作品和專著,他的核心思想是“借古開今”。石濤從沒有提出過創(chuàng)新中國畫,或走中西結合的創(chuàng)造之路。他的文集沒有談到過西畫問題。1641—約1718年,石濤生活的年代,那時,馬可·波羅、利瑪竇已經(jīng)把西方文化傳播到中國,從生活用品上的繪畫到《圣經(jīng)》繪畫,西畫已非常廣泛地滲透到社會各個階層,石濤肯定見過大量的西畫,為何在他的文獻中未見,有兩種可能,其一,石濤是學者,對他了解不多、研究不深的事物不妄加評論,這是一個學者嚴謹治學精神的體現(xiàn);其二,是對西畫有很深的研究,憑借其對中國文化的精通,在詩、書、畫方面達到了很高的成就,對中國畫從物質到精神的解讀,舉一反三,高屋建瓴地提出中國畫是不可以走中西合璧的道路,石濤畫語錄講的就是如何達到中國繪畫高水準、高境界的秘訣。我的觀點是第二種比較可信,隨著研究深入,這個問題會越來越明確。
困擾中國畫的發(fā)展方向問題迄今是從1919年新文化運動開始的,對中國畫的方向問題,始終有三種觀點的學者,畫家在身體力行地付諸實踐。
一、否定論。從康有為開始,顯然,這種文化虛無主義,抽刀斷水的做法是建立在對歷史、對事物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認識的無知導致的荒謬的命題。很典型事例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畫窮途末路”說,本來這是一個無知的一喊,竟然引起軒然大波,連吶喊者本人都沒想到,這一喊成就了一個“學者”,一個文化“名人”。中國畫連綿不斷發(fā)展了五千多年,源遠流長生命文化的存在是民族的精神物化,它的存在、演進符合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不是誰金口玉牙一說就興旺了,或衰敗了。這一喊,當時無論是支持的,高聲叫好的;還是反對的,起來怒罵的人都是對中國文化的無知,表現(xiàn)反應敏感,焦躁不安,相當?shù)牟蛔孕牛驗槊詣t惘。反過來我們看當時健在的藝術大師們,沒有一個出來論戰(zhàn)的,皆緘默。為什么?他們認為如果為這種無知、荒謬的簡單常識性錯誤論題進行討論,太無聊了,對話不在一個層次上,不可對牛彈琴。說了這些人也不懂。因為他們無須靠此事件出人頭地,且他們已經(jīng)站在中國文化山峰的高點上,讀通了中國文化的內涵、精髓,也蘊涵中國文化的歷史及未來。這種自信來源于他們站得高,通則明。我們是否應該再喊一次,把中國的股市喊升一萬點,造福中國人。當代人怎么了,竟然會產生如此荒唐的事?
二、中西合璧說。迄今為止,持這一觀點幾乎占據(jù)了中國畫界的主流,典型代表為林風眠、徐悲鴻等。徐悲鴻的著名語錄:“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畫之可踩入者融之。”這是一個理想的、似乎完美的解決方案,所謂取各家所長,補其所短。一百多年來,直至現(xiàn)在,應該以幾十萬計志士仁人全身心投入這一創(chuàng)新的藝術主張中,身體力行,矢志不移。問題出來了,這么多年,這么多人,出來人才了嗎?沒有。只有剩下林風眠、徐悲鴻,而且林風眠是因為他首先提倡中西結合,創(chuàng)新中國畫,是因教育家、改革家而出名的,而功不是在他的中國畫上,他的畫作水平有目共睹。徐悲鴻的成就在油畫、素描和教育家。
為什么,因為這一命題在哲學上是錯誤的,而且是常識性錯誤。命題錯了,所以實踐不會有好的結果。錯在哪里?
因為事物由陰陽構成,陰和陽是互為存在的前提,你把事物的缺點抽掉,同時它的優(yōu)點也不存在了。優(yōu)點越大,其相對應的缺點也越大,恰恰是大缺點鑄就了大優(yōu)點,比如山越高,陽面越大,同時它的陰面也相應變大,如果試一下把山的陰面縮小,是什么樣的結果?優(yōu)點和缺點是相對的,是有條件的,在不同的條件下會相互轉化,在這個系統(tǒng)里是優(yōu)點,換到別處就不是了。怎么能機械地搬移優(yōu)缺點?俗話說:“狗肉貼不到豬身上。”這不是常識性問題嗎?中國畫是一個完整的互為因果人文生命系統(tǒng),抽取掉一個因素,整個系統(tǒng)就都不存在了,西畫也是同理。中國畫就如同是一座高山,它壘起的越高,其陰影越大,我們欣賞高山仰止,也容許陰暗面的存在,即是容許優(yōu)點的存在,這才是科學的認識。如果消滅陰影,只有將它夷為平地。所以一百多年來,所有過去的和現(xiàn)在的人們依然在堅持做著這樣一個美好且永遠達不到目標、夸父追日般的白日夢。這不是中國畫的悲哀,而是我們當代人愚蠢的悲哀,因為人可以弘道,道不能弘人。
三、石濤借古開今說。幾乎所有的業(yè)內人士均推崇。但對石濤思想準確、完整地理解認識的問題,卻有很大的誤讀,導致藝術實踐進入一個誤區(qū)。
1.關于對西畫的認識及中西融合的問題
石濤從沒有提出過創(chuàng)新中國畫走中西結合的創(chuàng)新之路。石濤生活的年代,我認定石濤肯定見過大量的西畫,并有相當深的研究認知與把握。請看此文:“世人形似爾,竹也蕭蕭,水也迢迢,似則似爾,美則美爾,然究其竟,乃無靈魂也。人之身心為像所拘,畫淪為徒然形色之具。一畫之弊也。”從上述文字可以看出石濤雖然沒有明確指向,但態(tài)度已表明其對西畫的評價與認識。他認為西畫的寫實風格對尚意的中國畫來說是缺點,畫啥像啥,也很美,但缺精神的融入,畫家模擬照抄物象表面,為像所拘泥,把畫變成物象的面具。這里石濤與蘇東坡的論畫觀點相一致。是站在文化的高點上思考的,這源于對中國文化的精通,所以在他的文章里見不到直接評論西畫的內容,更談不上中西融合的問題。
2.“筆墨當‘然’時代”而不是“筆墨當‘隨’時代”,這是我們理解石濤的最根本的誤區(qū)。
筆墨當隨時代的“隨”,石濤的本意是說筆墨因時代而不同,也就是筆墨具有時代性,重點強調:“不為古法所拘,不為外形所限,不為先人的理性控制,不為他人風格所囿,我手寫下當下之我。”石濤的思想核心:“畫隨性起,性隨畫生,無古無今,無山無水,無人相,無我相,在純粹的體驗中創(chuàng)造。”“天生自有一人執(zhí)掌一人之事”(個性),因而他的“隨”是具有的意思,是不看古人,也不看今人,“畫隨性起”, 不是“跟隨”。本來時代是跟不了的,石濤本人繪畫實踐也恰恰一反清初四王的因循守舊,復古風氣,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他自己也沒有“跟隨”時代。
而如今業(yè)內同行都喊中國畫要“筆墨當隨時代”,“追求時代性”,這對嗎?錯了!這也是一個常識性的錯誤,提出這口號的人們目的是標榜思想領先,要與時俱進,初看沒錯,但行不通,為什么?請問時代性能追嗎?當下時代在哪里?誰能代表時代?時代的劃分是后人定的,當代人是看不清的,隨誰跑都是模仿,都失去“自我”。反過來看,誰又能夠超越時代?當代人能畫出宋畫的感覺,當代人本身就擁有當代性,你往哪里追?就如同我們說“我要努力追求我是中國人”一樣矛盾。人為地去追求所謂“時代性”,即喪失了自我,恰恰違背了石濤的思想。
筆墨自然和時代是脫不開的,但它隨不了。隨,是一種跟隨或追隨,與抄襲無異。你的畫追隨任何風格、流派及人都會死掉的,必然是假的,虛的臆斷的時代性。因為別人的感受代替不了你。當下都在追求個性,追求與眾不同,追求所謂的新,但我們全都忘記了追求一種不夾雜任何知識、欲念、情感的純然之受,對本性的洞見,“隨轉隨注,出乎自然,畫隨性起,性隨畫生,無古無今”。這才是真我的個性,真正的與眾不同,真正的新,真正具有時代性。
“畫家以古人為師,已自上乘,進此當以天地為師。”
石濤在這里指明了畫好中國畫的唯一道路。近現(xiàn)代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傅抱石、黃賓虹、李可染等一代大師的成長無一例外地走的是這一條路。
當代人誤讀石濤是對傳統(tǒng)的認知。石濤提出的“一畫”論,批評食古不化,強調注重個人感受都是告誡后人師古不擬古,目的是強調師古的重要性。為什么?是強調專業(yè)性,我們知道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分工越來越細,各行業(yè)越來越專業(yè)化,強調專業(yè)性,只有專業(yè)化才能使行業(yè)越來越進步,達到高精尖。如果一個行業(yè)要靠業(yè)余從業(yè)人員來振興,可想而知結果如何,因為業(yè)余與專業(yè)沒有可比性。判斷是否專業(yè)的標準:看其是否擁有“傳承”。越成熟,發(fā)展越高級的行業(yè)表現(xiàn)得越突出。百年老店為何好?法國波爾多紅酒為何強于長城紅酒?原因只有一個,擁有傳承。如果沒有傳承,即使一個人從小做到老,勤奮一生做一個專業(yè),也是一個業(yè)余的,不能叫專業(yè)的。因為,僅憑人生短短幾十年時間摸索實踐與整個歷史長河積淀傳承PK,顯得微不足道。我們當代繪畫領域的倒退恰恰是由于專業(yè)業(yè)余化、業(yè)余更業(yè)余化造成的。目前這種趨勢擴大化,普遍化(中國古代許多畫家畫畫是業(yè)余的,但他們是專業(yè)的,因為他們擁有傳承)。
當今最典型的例子是“著名”畫家范曾,專業(yè)科班,幾乎努力打拼了一生,人也聰明,其言必談八大、石濤,但八大、石濤的筆墨精神在范曾的畫里一點兒都沒有體現(xiàn)出來,這說明他根本讀不懂八大、石濤,更不通傳統(tǒng)。他的畫作水平迄今為止,近五十年不僅原地踏步,還在倒退,其根本原因就是沒有傳承,他是一生從事中國畫專業(yè)的業(yè)余畫家。
評判是否擁有傳承,不能看其是否畢業(yè)名校,不能簡單看其臨摹了多少幅古畫來判斷,也不是看其是否對古文、畫論能夠倒背如流,也不是看他的師父是大師、名家他就自然擁有傳承,更不是看他學了多少年傳統(tǒng)。而是看是否通過各種學習手段,領會、掌握了傳統(tǒng)的精華與本質,掌握了正確的中國精神表達方式以及領悟中國畫的基本美的規(guī)律,把傳統(tǒng)變成自身能量,而不是程式,在其作品不管以任何形式出現(xiàn),但一定能體現(xiàn)出中國畫的精神內涵,運用高超技能準確表現(xiàn)出自我感受。所謂萬變不離其宗,即石濤所說的“一畫”、“無法之法”的境界。
至于石濤批評的兩種情況:①食古不化,是由于沒有學懂,停留在照貓畫虎、機械照搬階段[如目前的“爛”(仿)黃賓虹,“爛”(仿)黃胄,“爛”(仿)齊白石現(xiàn)象等];②沒有傳承,走馬觀花,蜻蜓點水式地學習了點兒皮毛,也等于沒有傳承(例如范曾)。
產生這些問題不是傳統(tǒng)的錯誤,而是個人的悟性問題。
對石濤創(chuàng)新的誤讀,石濤本意是根據(jù)自我感受,發(fā)現(xiàn)屬于自己獨到感受的表達方式方法,核心點是“感受”、“個性”,而當代人誤讀成“創(chuàng)新”。石濤追求的是在中國畫系統(tǒng)里的內在、本質的個性差異的發(fā)現(xiàn)與創(chuàng)造,而不是離開感受,只為追求表面形式的不同,或離開中國畫系統(tǒng)的所謂創(chuàng)新:“某家就我,非故我為某家也,我自發(fā)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縱有時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石濤這里已經(jīng)明確指出是在系統(tǒng)里的發(fā)現(xiàn)、創(chuàng)造,而不是離開。他強調感受,發(fā)現(xiàn)自我,只要從真實感受出發(fā),充分發(fā)掘個性,并表現(xiàn)出來,因為是在一個系統(tǒng)里,偶爾有形式上相近或相似是正常的,別害怕,那是表面的,其本質是不同的。就如同中國人是黑頭發(fā)、黃皮膚,即使偶爾有相近或相似,但人與人之間內涵、本質是不一樣的,沒必要擔心重復、雷同。
當代人的“創(chuàng)新”中國畫背離了中國畫精神與物質系統(tǒng),其本質是一種離開,與中國畫沒有任何關系了。離開山容易,向山上攀登難。其理論指導思想:“強調個人化,追求與眾不同的風格,追求符合現(xiàn)代視覺欣賞的習慣,謂之真正的藝術。”問題出來了,問題是個性與風格是在完成了的作品中附帶的,換句話說,它沒有獨立存在的價值,風格與個性本身沒有好壞標準。它是隨著作品水平越高越好,其個性與風格才相應與之提升。好作品怎么來的:它是作者把真實情感、感受,運用恰當語言形式準確地表達出來。光有情感、感受,沒有高超的技能,也不能把感受物化,表達到作品中,因而也不是好作品。 所有創(chuàng)新的個人建的“土包”(與中西畫的兩座山相比)都有一個共性特征:①作品水準低下,技能淺薄,概念重復,機械,不耐看,空洞乏味,千篇一律。②沒有前途,無發(fā)展空間,碌碌一生依然原有水平。③確實與以往不一樣。表面風格與個性是編造的,編造出來的與個人真實感受無關。④沒有技能,思想深度,后來的人很容易學,往往一兩年就能掌握,人人皆可的根本原因是由于無感受、無傳承。
如果真的存在一種“現(xiàn)代人視覺欣賞習慣”所謂的“時代性”,那么石濤思想“畫隨性起,性隨畫生,無古無今,無山無水,無人相,無我相,在純粹的體驗中創(chuàng)造”、“天生自有一人執(zhí)掌一人之事”(個性)就錯了,他的思想指導不了當今的繪畫實踐。為何我們至今還在推崇石濤思想?為何至今仍然還是看前人的畫好?矛盾了?把前人作品與當今諸“土包“比較一下,我們會馬上得出一個結論,盡管藝術具有時代性,具有時代審美取向的偏好,但“一畫”美的規(guī)律是超越時空的,水準高低也是可以比較的。因為任何一個時代都離不開感受的真實,離不開能夠把感受成功表達出來的高超技能。離開這兩點,沒有好的作品,也沒有好的風格和真實的個性。所以不存在“現(xiàn)代視覺欣賞習慣”。“現(xiàn)代視覺欣賞習慣”是我們當今誤讀石濤,導致繪畫水平低下的重要理論誤區(qū),也是我們畫畫不好找的一個心理平衡,也是一個可憐的借口。此觀點背離了“一畫說”的本質,把事物的現(xiàn)象當成本質去追求,你說好得了嗎?
如果離開了中國畫系統(tǒng)(精神物質一體,謂之系統(tǒng)),有傳承也等于沒有,因為系統(tǒng)沒有了,其傳承沒有意義。如同法國波爾多酒廠轉而生產箱包,不也變成業(yè)余的了嗎?他的傳承指導不了怎樣生產箱包。當代人由于誤讀了石濤“創(chuàng)新”的本質內涵,紛起走上“創(chuàng)新”之路,也就都成為了無根的浮萍,漂來漂去,成為標準業(yè)余的畫家了。他們離開中國畫這座大山,堆起了無數(shù)小“土包”,皆聲稱在創(chuàng)新中國畫,是自己一個錯覺,實際上與中國畫毫無關系了。土包要成為山,需要至少幾十代薪火相傳、瀝沙淘金的過程,才能達到一定高度,請問哪個“土包”能傳承下去?從1919年到現(xiàn)在,一百多年來,無數(shù)所謂創(chuàng)新者建立了漫山遍野的土包,都灰飛煙滅了。因為他們違背了事物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取法乎上,才得中,誰能去取法乎下?后人學習時比較一下都會去山上取法,誰也不可能把“土包”當大學的常設教材去上臨摹課。所以所有“土包”沒有人能往下傳承,因為它太矮。而我們如今又在重復當年的矛盾實踐:大學還在取法乎上,但到了社會則到處堆“土包”,都要顯示一下自己的價值,其結果可想而知。人類有一個現(xiàn)象,就是不斷重復歷史已經(jīng)證明的錯誤,先賢指出的常識性問題,當今依然在群體性地犯錯,一萬年后依然會有這種現(xiàn)象,因為每個個體的人區(qū)區(qū)幾十年經(jīng)歷,如果沒有傳承,處在相同知識水平的人,犯的錯誤也相近,古今會犯一樣的錯,以后也是,這與時代無關,不是時代發(fā)展了,人類就不犯以往的常識性錯誤了,依然如故,而且一代一代相當驚人的相似,這是人類的發(fā)展認識規(guī)律。對“新”,只有站在山頂才能發(fā)現(xiàn)在中國畫這個系統(tǒng)里具有無限的發(fā)展空間,不會埋沒任何有才能的人,只有在山頂才能領略到無限的風光。
中國畫依然在發(fā)展,看前人都是高山仰止,很正常。每代人都是在面對前人感嘆無望,悲觀中卻柳暗花明。每個時代的輝煌都是中國畫發(fā)展的一個階段,相互不可替代。在感嘆漢、唐的雄渾壯偉無法企及,卻又發(fā)展產生了宋畫,在感嘆宋畫的神逸高妙,幾乎途窮末路,卻又產生了明清的輝煌,在齊白石不停地念叨甘當走狗,自嘆不如徐渭、八大、石濤的登峰造極時,卻又產生了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傅抱石、黃賓虹等一代大師,鑄就了近現(xiàn)代的輝煌。當我們在感嘆前輩的高不可攀時,依然會產生下一個輝煌,有難度,才會有高度。不要躲避、回避困難,離開是沒有希望的。柳暗花明只是時間的問題,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長。路在腳下,看誰能走出來。因為歷史是不會停止的,中國畫也是在發(fā)展的。目前我們首先要把自己做成專業(yè)的,這才是最基本的條件。
王:您認為一幅優(yōu)秀的國畫作品應具備的最重要的元素是什么?
張:國畫最重要的是要有精氣神,大千談畫錄:“物理、物情、物態(tài)”。談的特別好!物理是基本結構,物情是每個事物都有性有情,物態(tài)是指每個物象都有自身的個性神態(tài)。這就看你能不能發(fā)現(xiàn)這種美感,你的畫能不能把它表現(xiàn)出來,最好的畫要有理、有情、有態(tài)、有意、有精神、有氣韻、有美感。形式在準確表達感受時才是好的。把物象的神韻和自己的審美加進去,物我相融,既不是完全的模擬自然,也不是完全的空想杜撰,而是在物我交流中找一個點,運用恰當?shù)氖侄伪憩F(xiàn)出來。
筆筆要見精神,有儀態(tài),有氣韻,講章法,起承轉合,有主有次,虛實相生。風格不是追求出來的,畫家應該尊重感受,專注追求畫出高水準的作品就可以了。風格是含在作品中的附屬產品。作品好,風格與形式自然好;反之,作品不好,其風格與形式不可能好。風格與形式本身無優(yōu)劣之分,但離開感受,不能準確地表達精神,內容的風格與形式是空洞沒有靈魂的,更是沒有價值的。
王:那可不可以這么理解,就像唐詩一樣,它已經(jīng)達到一個頂峰了呢?
張:唐詩達到了頂峰,但還有宋詞元曲呢,這個頂峰不是一個終極的,可能會換一個角度。角度很多,但一定要有傳承支撐它,要有前人一層一層地積淀堆積,我們?yōu)槭裁春颓叭说牟罹噙@么大?西方藝術也是走專業(yè)業(yè)余化的路,把專業(yè)簡單、平民化了。實際就是沒有傳承了,門檻太低了,任何人都可以從事這件事。目前學科的發(fā)展是越來越專業(yè)性了,越往高走對專業(yè)性要求越高,很難想象業(yè)余選手能拿世界冠軍。非專業(yè)性現(xiàn)象只在美術方面表現(xiàn)突出,其他行業(yè)沒有這種現(xiàn)象。把以前的文化積淀拿掉以后去做,就沒有底蘊了,不可能有厚度,深度。宋詞為什么能達到高峰?恰恰是因為唐詩作為它的文化底蘊,同理,徐渭、八大、石濤也是作為吳昌碩、齊白石的底蘊。吳昌碩、齊白石等也將成為我們的文化底蘊,鑄就我們的輝煌。
王:張老師,你這蘭、竹、猴三個系列是什么時候開始創(chuàng)作的?
張:去北京看全國第八屆美展,朋友帶我去看故宮收藏的明清或更早一點兒的一流畫家的作品。在故宮連續(xù)看了三天,全國美展就再也沒進去過,兩者的比較用一句話概括,美展的畫是模具,而古畫是真人。繪畫美的規(guī)律是超時空的,它不受時空限制,存在于任何時代,盡管每個時代有各自風格和審美取向。那次故宮之行對我觸動很大,改變了我的繪畫觀念。
王:中華民族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民族,中國人的審美超越了西方簡單的象形,主張傳神。
張:對心物感發(fā),古人把一些造型的美加進去了,你感覺他們的畫蘊涵一種文化,很有氣韻、神采,造型也很有美感。
王:我的體會是現(xiàn)代人都用相機拍下來,而古人在山上一待就要一兩個月,能看到樹的成長,飄落的葉子,他想把這些景色通過這一幅畫面都表現(xiàn)出來,所以就承載了比較多的內容。
張:這些大師的畫不是簡單的自然,而是人文的自然。鄭板橋說,畫竹“一根少,兩根夠,三根湊,四根就”。我就奇怪他為什么這么說?當我到竹林里觀察后才明白很有道理。自然的竹林,竹葉多,太亂,寫生很難入畫,但為什么鄭板橋畫的竹子就不亂?比真竹子好看?前人很智慧的,三根搭配的不好看,四根搭一下就好看了。后人為什么怎么畫都超不過石濤、板橋?他們已經(jīng)離開物象、表象,進入了意象造型。而且他們寫生的方式跟我們還不一樣。中國美術館外面,竹子打在墻上的影子跟鄭板橋的畫很相似。
王:是不是鄭板橋偶然發(fā)現(xiàn)竹子的影子映在粉墻上了?
張:當然了,他肯定研究過,而且研究得很到位。后人不理解他,在這里隔一點加一筆再加一筆,這就完了,肯定畫不好。而當明白了他的含義后,不像他那么加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這也是好畫。后人學鄭板橋的竹子,畫得很像他,進到他的系統(tǒng)里去了。就像現(xiàn)在所有學齊白石的人一樣,白石創(chuàng)造了一個樣式,他的同化力太強,氣場太大,別人進去之后都變成他的影子了,所以他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為什么有的作品不管時代如何改變,它永遠是經(jīng)典?因為它符合視覺規(guī)律,既有形象又有人文個性,最好的畫家是個性與自然的結合,作品是個性精神的一種物化。齊白石的畫就是把他自己融進去了,畫一定要把自己和物象結合得非常好,才富有生命力。
王:繪畫是貼近生活真實感受形神兼?zhèn)涞模L畫并不單純是有士氣,同時還帶給人們生命的熱情。還有一個問題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特有的,現(xiàn)代藝術之后,人們才開始思索藝術的另一個功能,也就是中國繪畫觀念最初的出世思想,而八大山人有一種入世的情感,有的人批評中國畫對現(xiàn)實介入的太少,您怎么看待這一問題?
張:繪畫是視覺,具有直觀性,區(qū)別于文學、音樂,作用于視覺,功能互相不能代替,畫面內容及容量有限,沒這么大的功能去承載與視覺無關的內容。實際繪畫很簡單,沒那么復雜,試圖加入故事,變成文學的圖記或變成哲學的思想,則背離了繪畫的本質。
繪畫作品作用于視覺,文字作用于邏輯和想象,每個人的文化程度、理解能力等是不同的。文字與繪畫是無法相互代替的,作用于兩個感覺器官。用文字表現(xiàn)一幅畫面,用繪畫表現(xiàn)哲學思想,是無法保證每個人都用同樣的思維去感受這段文字和畫面,只能見仁見智。因而溝通渠道不會暢通,這種做法對繪畫、文學都是勉為其難。
王:政治只是繪畫的一個粗淺功能,它還具有批判功能。
張:這是社會賦予繪畫的一個功能,只是它的一個類別,可以具有批判功能,但同時又要把畫做得很好。珂勒惠支的作品有批判功能,同時她的畫也非常好。你可以加一些入世的功能,但畫本身要做得好一些。水有解渴的功能,加入些維生素C、橙汁、茶葉這很好,但最后落腳點是要符合人們需要它的基本功能上。同樣,繪畫也不能背離它的美感,為什么宋畫非常好?實際它不是照抄自然的寫實,而是一種文化的自然,宋畫非常協(xié)調,它是個性、物象、文化相融合的。宋徽宗的《瑞鶴圖》就加入了吉祥、天下太平等象征含義,但這不影響畫面的美感,他最后的落腳點是把個性和自然美結合起來,這幅畫把文化、深度、美感、個性,形式都做得很完美。
中國藝術提供的美感是內斂的修身養(yǎng)性,不是劍拔弩張的美,你需要一點點發(fā)現(xiàn)它,不是搞這行的可能一生都無法與之交流。好多東西都蘊涵在里面。所謂內美,中國畫和世界交流較慢,它已慢慢變成一個專業(yè)性很強的藝術,非大眾的,這就是很大的局限性。
王:文人畫的這種局限性可不可以理解為源于他的清高?
張:文人畫是有文化的畫家畫有文化的畫。有文化不一定都清高。文人一點兒也不清高,相反,挺俗的。清高是餓死也不賣畫,文徵明、董其昌、八大山人、石濤等,他們都大量賣畫,也追名逐利。揚州八怪都是以賣畫為生的,他們一點兒都不清高。徐渭是“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他也很想賣,但是賣不出去來氣了。曲高和寡,太專業(yè)了。齊白石也是為了賣畫才變法的,清高是人們對文人的一種誤解。
朱:后人評價倪瓚很清高,您怎么看呢?
張:倪瓚的畫非常好,冷峻,空靈,簡約。畫的簡約是一種智慧,就像別人寫長篇小說,而他把長篇小說變成詩了。他用很精的筆墨表達了很深厚的內容,筆簡意賅,能把好多東西抽象概括出來,出神入化,同時也很有美感,畫得很有智慧,有深度。畫面的布局安排都很有想象力。
王:您覺得應該怎樣配置畫面構成呢?
張:這和畫家的感受力、想象力都有關系。中國畫大師的高明之處在哪?就是能把一個粗俗的臺燈、令人厭惡的老鼠畫得可愛而非常有美感。潘天壽畫的樹葉、石頭就很有想象力,令人非常激動。我去過他寫生的地方,很平常,你感覺它不可能入畫,但潘天壽的畫就比實景好看。
王:我覺得你的設計布局體現(xiàn)出你對畫面的把握和對事物的理解,并傳達出你的情感。
張:必須專注感受。每幅畫都是一個整體,它得有起承轉合、有開有合、有主有次、有強有弱,它一定是一個人,身上任何部分都不能重復。那些名畫為什么畫得那么好?就是他的畫拆不開,添一點兒則多,減一點兒則少,已經(jīng)達到恰好的程度了。“人做到最高境界是本然,藝做到最高境界是恰好”。你試著往董源的《瀟湘圖》上加點兒山或減點兒山,無論你怎么做都達不到那種開闊的感覺。我到凡·高住的精神病院參觀過,那里還保持著凡·高住院時的原貌。我就坐在他寫生的位置,拿著他畫的畫片觀察,看他是如何組織畫面的。精神病院中間是一個花壇,上面是個二層閣樓,太平凡了,但凡·高畫的卻是那么美,那么感人,這是照相技術無法做到的。中西方繪畫到這個時候精神就合了,都不是抄襲自然了,妙在似與不似間,純抄物象那是媚俗,蘇東坡早就提出:“論畫與形似,見與兒童鄰。”凡·高的思想就和蘇東坡的思想完全吻合了。中國畫幾千年一直這么走過來,西畫最后到19世紀,凡·高、高更這批大師一下子就走到中國的思維方式來了,西斯萊、米勒的畫就是物我相融了,他們的畫能感動你。
俄羅斯的畫很寫實,側重文學性,忽視繪畫的本體意義,不太感人,他們是偏重模仿自然,技術很好,表現(xiàn)人文精神不夠。
王:我發(fā)現(xiàn)這個畫集中猴子的眼睛都看向別處,您是想傳達些什么嗎?
張:我很喜歡八大山人畫的鳥的眼睛和齊白石畫的老人、狗,傅抱石畫的人物的眼睛。他們不是集中表現(xiàn)臉部表情的微妙神態(tài),而是把面部符號化、概念化。主要是借助于肢體表達形象特征。我認為這是一種簡化的處理方式,不想讓猴眼睛的局部變化太多,眼神復雜化,而把它變成一種符號樣式。我畫的并不是猴的概念,而是一種物象,沒有刻意把它放在猴的感覺上,就是避免把它畫得像人。在動態(tài)方面,我讓它們的肢體語言豐富些,和周圍環(huán)境形成一種自然的聯(lián)系,猴在畫面中很重要,但它不是全部。
實際上水墨動物畫最難畫出骨感來,因為一筆下來是解決不了的,既要有墨的變化,還要照顧整體,畫碎了不好看,畫整體了就容易成一張猴皮了。我想在這方面有所突破,以篆書筆法入畫,刻意強調猴的骨感,包括它尾處的骨感,這一點是所有畫猴的畫家都達不到的。在整個墨色的處理變化上,我吸取了許多八大山人和齊白石的處理方式。至于猴子能不能在竹林里并不重要,這幾個題材我還是比較熟悉,石、竹、猴的結合,我也有經(jīng)驗。
王:這可能還收到了意外的效果。
張:對,因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這么畫的。表現(xiàn)方法都是我自己研究出來的,我在構圖時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把畫面布置得更協(xié)調些,并沒去想別人是如何構圖的,所以肯定和別人不一樣。我感覺自己沒走彎路,迅速找到這個結合點就走下來了,這批畫也就是近十年畫的。以前感覺不錯的畫都扔了,但很幸運的是,我前面做的是為后面打了個底,沒走彎路。
王:謝謝。
張:謝謝。
2010年7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