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少年
認(rèn)識席德進時,我已經(jīng)停止寫詩,正在寫藝術(shù)評論,我們(商禽、辛郁、李錫奇、愁予等人)和席德進常在武昌街明星咖啡屋碰面。那時,他正在畫臺灣鄉(xiāng)土水彩畫,他有名的特色,是受法國畫家畢費一些直線型畫作的影響,他常向我感嘆水彩畫顏料“畫不厚”。
我建議:“沒畫過水彩畫,技法上不清楚,以中國畫來說,若要顏色‘厚’一點,是少許加一點墨,色彩就會‘厚’一點,你不妨試試看。”我不知國畫技法是否也通水彩,但老席的鄉(xiāng)土風(fēng)景、人物畫的確比從前厚多了。
老席為人坦率,朋友都知他是同性戀者,集會時,李錫奇笑著問:“老席!你作男的還是女的?”老席隨口冷冷的說:“無所謂。”碰到朋友開玩笑,他會沒好氣的說:“王爾德、紀(jì)德……這些文學(xué)家,還不都是同性戀。”商禽附和:“王爾德的這方面標(biāo)志,是在西裝小口袋上別一朵玫瑰,出入巴黎的文人集會場所以為特別標(biāo)示呢!”
那時,紀(jì)德的散文詩,正在臺灣文壇流行。七等生及許多詩人都受其影響。
不久,老席為郭良蕙畫肖像之后,相約去碧潭星夜泛舟,朋友都笑著說:“郭美人恐怕是搞錯了,老席對美女沒興趣耶!”
有一次老席約我去和平東路他家聊天,他特別到信義路東門的永華齋燒臘店切了半只烤雞。碰巧李錫奇也到席府來,看到了烤雞不禁“哇!”小李開玩笑說:“老席,今天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的?”
原因是老席是有名的節(jié)儉,到名店切半只烤雞,對老席而言,是難得一見的豪舉。
老席得胰臟癌謝世,朋友都?xì)w咎于吃路邊攤太多了,當(dāng)然也許別有原因吧。
老席從前很瞧不起中國畫。找我聊天那次,我趁機向他宣揚中國畫的原理:“中國寫意畫是不像什么,但也不不像什么,介于像與不像的中間。‘中國畫’和‘國畫’是兩碼子事,中國畫的概念,是指東方美術(shù),和西方美術(shù)同為人類的文化遺產(chǎn)。‘國畫’的說法是局限了東方整體性文化。你能說韓國人、日本人的水墨畫是國畫嗎?若義大利人說,油畫是‘國畫’,歐洲人半點也不接受,還會嗤之以鼻。國畫不可能進步,‘水墨畫’才是世界觀的名稱。”
基本上,東方寫意水墨畫,較有自由發(fā)揮的空間,可以海闊天空自由泅泳,不受限制。“國畫”的局限,是明清國畫家自設(shè)的陷阱,本質(zhì)上寫意的水墨畫無此局限,“寫意”也因人而異,沒有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限制。
老席好像也接受了東方寫意畫的原則,他的水彩較多山水、植物等題材,昔日那些鄉(xiāng)土較薄的畫風(fēng)便沒有了。我想,顏料中加稍許墨的技法,或許多少有一點關(guān)系。自己不畫水彩,真相如何?不知。
老席最后的日子,要提一瓶自己接管的膽汁,自己喝掉,備極辛苦。
有一次我在“版畫家”畫廊開畫展,有一只陶瓶經(jīng)我改造,自己不想賣,就訂價三萬,想說不會有人問津,哪知卻意外的賣掉了。老席開玩笑說:“聽說你的陶瓶賣了三萬,何必先生說,‘那老席的畫,應(yīng)該標(biāo)六萬。’哈哈。”想起昔日老友見了面一定開玩笑,不也是人間樂事嗎?
老席自知不起時,大呼“我不甘心”,令人唏噓。的確,他的才情猶未完全發(fā)揮,卻不幸先老友一步的走了,也使朋友缺少了一個開心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