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把手段當成目的,才會認為數字技術如一把有魔力的鑰匙,藝術生產者只要掌握了它,就能讓觀眾飽嘗到視聽盛宴。由此我想到西美爾對金錢的評說,他說金錢就像神話中有魔力的鑰匙,一個人只要得到它,就能獲得生活的所有快樂。而西美爾還說,金錢只是通向最終價值的橋梁,而人是無法棲居在橋上的。
被數字技術改變的藝術
在數字化浪潮中,我們的身心像模擬信息一樣轉化成數字,輸入計算機里被隨意處理,忽忽悠悠,一支無形而有力的手推著我們飄向技術的極樂世界。那里的城市是智能的,生活是智能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神仙生活不在話下。有5G網絡的支持,你想刺激,想玩野外叢林作戰(zhàn)的電子游戲,那你就舒舒服服地躺在戶外的草坪上,像身在叢林中,真刀真槍玩得刺激。世界在變,我們的自然生活和人文生活也在變,我們不知在這變化中要到哪里去。
藝術也在被數字和大數據等技術改變著。在藝術生產中,數字成為一種戰(zhàn)略,受眾在哪里,藝術就往哪里去。電影界最有權威性的理論家就斷言,現在和未來的電影就是創(chuàng)造視聽奇觀,電影院就是享受視聽盛宴的場所。網絡寫作正在改變著傳統(tǒng)的期刊作家寫作,讀者即時地介入敘事進程,有人提出一種新的文體叫“直播體小說”,它吸引眾多網友進入寫作中,給“樓主”出謀劃策,共同進行小說敘事。在造型藝術中,觀眾置身于一個特殊的多媒體空間,藝術品就在電子光影與觀眾感覺的互動中完成。藝術真的在變,不再是以往的藝術,而成為其他別的什么了嗎?面對這個問題,視藝術為信仰、為生命本身的人,大概不能不焦慮,不能不迷茫。
面對自己的那臺筆記本電腦,想象著別人描述的未來智能生活,我真切地體會到了70多年前京特·安德斯說的那種普羅米修斯的羞愧感,普羅米修斯在自己親手制造的機器樂園面前像個侏儒,他不得不默默自問:我算老幾?安德斯概括說,普羅米修斯的羞愧,就是人在自己制造的產品面前自嘆不如的那種羞愧。同時我也意識到,在體會到普羅米修斯的羞愧時,關鍵是能不能像安德斯那樣對技術的后果警醒和反思。在全世界利用數字技術改變生活、用大數據創(chuàng)造財富的時候,我們是不是冷下來,反思一下其中人被改造和重塑,人性被遮蔽和抹殺的現實。有了這個反思之后,我們就能清醒面對藝術在數字化潮流中變與不變的問題,并做出合乎藝術本性的回應。
剛剛從中國一代變形金剛粉絲口袋里掏足錢的《變形金剛4》,是大數據的最新成果,也是數字技術應用于電影的成功案例。我不是粉絲,但我還是像看《變形金剛3》時一樣在第一時間走進影院,想再一次實地感受電影走向視聽奇觀是不是一種不可逆轉的必然。在目睹擎天柱和大黃蜂千變萬化的過程中,我卻溜號去想藝術的本性,一想到藝術的本性,就意識到用數字技術創(chuàng)造出來的娛樂品代替不了真正的藝術品,技術娛樂品帶給觀眾的視聽刺激和藝術品帶給觀眾的東西不是一回事。藝術品是藝術家用心感知世界、感知萬物的結果,是藝術家內在生命的外化,經過了生命的浸染,接受它不能只用眼和耳去消費,更要用心、用生命去體認。說白了,欣賞藝術是用心靈感悟心靈、用生命點燃生命的過程。當我們用心去感受、用生命去觸碰數字技術創(chuàng)造的這些作品時,哪怕是巨制,也會發(fā)現它缺少心的節(jié)律,缺少生命的溫度,缺少人的靈性和氣韻??量厅c兒說,除了好看好玩,它什么也不是。
數字浪潮中藝術本質如何突顯
前兩年在文學界流行一本書叫《文學死了嗎》,作者希利斯·米勒直面電子媒介對印刷文化的沖擊,直面文學死亡論,從文學最根本的問題出發(fā)來闡述文學不死以至永恒的理由。文學之事,三分人事七分天意。天意所成的,就是那種無以命名和言說的東西。如果是詩,就是詩的神性;如果是小說,就是小說的味道;如果是散文,就是散文的意境或境界等等。文學因為這些才永恒,才不能為任何其他所代替。米勒的理論對于我們極有啟示意義,我們在數字化浪潮中要做的,是守住藝術的根本,把藝術的本性突顯出來。
這絕對不是過時的人的守舊行為,不是抱殘守缺,而是一種責任。海德格爾在《林中路》中談到“貧困時代詩人何為”時說:詩人“必須特別地詩化詩的本質”。在一個只有科學和計算,而沒有奇跡和存在感的貧困時代,需要詩和詩人,需要詩人對貧困時代的存在進行詩意的追問,需要詩人用詩“道說神圣”。其實我們也處在一個貧困的時代,當下的人太追求物質,太渴求欲望滿足,人們離開原初的簡單、純粹和高貴,變得實用、功利和物質,人不再是自己,不再是自然地活著,人之身為物役,人之心為形役,人得到無限的享受卻失去與生命本能并生的靈性,失去精神生存的理由和信心。失去靈性和精神的人,對萬物的領悟能力衰竭,與混沌世界的聯系中斷,對生命真諦的感悟力淡弱。人需要自救,而自救的一個主要方式就是藝術活動。這個時代太需要真正的藝術活動,太需要真正的藝術家和藝術品了。因為藝術能使靈性覺醒,使生命閃爍出精神光輝。
藝術如此重要,那么藝術的本質這個原初、常識性的問題,就成為當今言說藝術時一個重中之重的話題。人的藝術活動,是人的本質的具體體現。正如埃倫·迪薩納亞克強調的:藝術對于人類是根本性的。她在《審美的人——藝術來自何處及原因何在》中說:人類天生就是審美和藝術性的動物。藝術是人性中的生物學進化因素,它是正常的、自然的和必需的。人類被進化出來就需要藝術。藝術對于人不是可有可無的。藝術活動是人的一種本性、一種精神本性。
可能有人要說:人在變呀!人的本質是可變的,人或許沒有恒定的本質。現在的事實就充分證明了以獲取利益為最終目的的人,被利益動力改變了本質。以前那種認為人區(qū)別于其他生命是因為人有精神,精神生存使人成為人的觀點可能要被送到博物館里了。不是嗎?現在的人拒絕悟性,拒絕精神,拒絕境界,生命動機和終極存在的目的是追求利益和享受快樂。生命對于現在的人,只是美容美體和養(yǎng)生長壽,一夜之間人好像沒有了內在掙扎,沒有了荒謬感,好像除了因掙錢太少,生活不如別人,欲望得不充分滿足而糾結之外,別的如生命被他者制約和重塑,人的自然權利、自由的正當性等等都不重要。在沒有生命感的人眼里,藝術怎么還能是表達生存困境和生命困惑的東西呢?藝術變得可有可無,即使有也只是作為交流信息或娛樂狂歡或智力游戲的一種形式。
技術是手段而非目的
藝術在數字化浪潮中要做出選擇,實質上是藝術家要做出選擇。藝術要堅守藝術的根本,那藝術家就要堅信人是有本質的,人的根本就是人的精神生存。但是,藝術家不是哲學或其他什么家,不能像哲學或其他學科那樣關注群體人的本質是不是可變的、是不是可制約的,所操持的藝術所關心的人是具體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特定情境中的精神狀態(tài),或掙扎或痛苦,包括其自身在掙扎或痛苦中醒著的靈魂。在藝術家看來,人被科技發(fā)展和自身欲望裹挾著走得太快。人應該停下來,喘口氣,看看原野,聽聽鳥鳴,仰望一下天空,打量打量自己的面目,體會體會自己內在的糾結,想想自己究竟要到哪里去。藝術就是起到這個間歇作用,這是“藝術對于人是根本性的”當代體現。這個時代需要真正的藝術,也應該產生真正的藝術。真正的藝術,應該讓人去感受超驗世界,感悟宇宙世界的終極力量和萬物的內在永恒,去體悟和覺知自己內在的生命狀態(tài);讓人清醒,不再生活在幻相的復制中,去掉遮蔽,回到人的本真,回到人的真實和原初狀態(tài);讓人生活得浪漫詩性,生活得有情懷有靈性。這是當代人的精神困境和生命本能對藝術的要求。藝術回應這個要求,它才能在當代人實現生命回歸中發(fā)揮自身作用。
做如是說,并不是對數字技術的好處視而不見。數字技術用于藝術活動,勢必豐富和提高藝術的表現能力,比如數字技術催生了電腦語言,使電子模擬成像十分接近實物,以至達到三維全息影像效果,這就為影視的光影效果的創(chuàng)造提供了可能。另外,數字技術縮短了藝術家和欣賞者之間的距離,為他們互動提供便利,從而改變了藝術與接受的關系,比如超文本小說等。然而這些并沒有改變藝術的本質,數字技術對于藝術的意義只是介子層面的,改變的只是藝術表達的手段和方式。我對那些電影專家關于電影將走向視聽奇觀化的闡述不肯認同,就是因為這類電影闡述混淆了藝術的手段和目的,只有把手段當成目的,才會認為數字技術如一把有魔力的鑰匙,藝術生產者只要掌握了它,就能讓觀眾飽嘗到視聽盛宴。由此我想到西美爾對金錢的評說,他說金錢就像神話中有魔力的鑰匙,一個人只要得到它,就能獲得生活的所有快樂。而西美爾還說,金錢只是通向最終價值的橋梁,而人是無法棲居在橋上的。數字技術也是如此,它作為藝術的介子、手段和方式,最終代替不了藝術的目的。藝術抵達的是生命內在,張揚的是人的靈性本質和精神光輝,數字技術能把生命內在糾結虛擬出來嗎?能生成出人的靈性機能和精神質感嗎?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