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天空總有揮之不散的陰云,城市灰寂如一部未被潤色的默片,空落的無人之境皆是疲憊與頹敗。一只毛發(fā)凌亂的小狗,它孑然游蕩,孤坐,沉思,凝望,卻始終無精打采、意興闌珊。色調(diào)幾乎相同的作品,一張接著一張,紙上恣意涂抹的圖像漸漸如夢境一般鋪開時間的消沉,以及,忐忑、惶恐、不安和迷惘的青春。
出生于1983年的肖喆洛,正值二十出頭的年紀,若要說生命的痛切,尚且不會楔入心骨。乍看之下,她的作品流露出末世的蒼涼,這主要源于她畫面中無處不在的黑色氣息,彌漫于傾壓的天空、潦倒的城市、無盡的街道,還有逼仄的房間里。黯淡昏沉遭致的壓抑,撲面而來,同時又顯現(xiàn)出異常的抽離感:拒絕溝通,虛淡漠然。
小狗尚未成年,佝僂萎靡的身子幾乎快支撐不住一臉的無奈,有時就勢匍伏在地上,攤開一地的哀愁。狗由賞玩的寵物變?yōu)閿M人化的對象,也成為藝術(shù)家鏡中的“替身”。它時常獨處于畫面的底部和邊角,即使是在畫面中心,也多位于天臺、水邊、墻角,要么無處可去,要么無路可退。這種有意的偏離或困守實際上表現(xiàn)了藝術(shù)家潛在的“自足性的自我”,劃歸出邊界分明的私人領(lǐng)域,強調(diào)個人保護與控制,并具有排他性,同時也正是作品的“引力場”所在。
肖喆洛的畫通常構(gòu)筑兩個世界:內(nèi)與外,高與低,封閉與開敞,近縮與遠闊,以及自我與他者。室外破敗悲涼,屋內(nèi)局促閉塞。拉康明辨內(nèi)外世界之間通路的斷裂,以及碎片化的路線為自我認證帶來的無窮無盡的困擾。關(guān)于“我”的構(gòu)型在肖喆洛的作品中是高聳的屋頂或遙遠的彼岸。天空、公路、街景、流水、屋頂天臺,外部世界的距離感冷峻逼人,哪怕邊界近在咫尺,也無法挪動半步邁向自由。小狗負載著一種“流動”的個體體驗,不是旅行的異質(zhì)感,而是流浪的顛沛卑微和由此而產(chǎn)生的孤獨。它習慣于低頭,或者干脆背過身去,這意味著與觀眾交流的隔絕。同時,它顯露出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獨立與瑟縮,低順的眉眼似乎也不在意周圍發(fā)生了什么,兀自陷入弱小的人性里。個體的渺小并非來自于宏大背景的映襯,相反,肖喆洛時常讓流浪狗迫近眼前以打破與環(huán)境的對比,畫面的張力亦在一種被侵占的視覺中誕生。
大多數(shù)時候,床是內(nèi)部空間的主要敘述者。如同笛卡爾思想的城堡,床首先成為人生的一個普適性象征。它沉默順從地見證了生命從誕生到死亡的過程,并在其中附著了獨特、私密而深刻的個體經(jīng)驗。床催生夢境,同時也喚醒夢中人。它可供休憩,實用物質(zhì),也可用以治療,虛幻而奢侈。在床的場景里,流浪狗獨坐一角,血液、糞便、尿液、苦膽被放置于白色床單上,污漬斑斑,痛楚刺目。在此,肖喆洛繪出一個隱喻王國,展現(xiàn)女性的敏感、脆弱和神經(jīng)質(zhì)。它們與她善感的童年相關(guān),隱秘的,不可言說。
我們常常無言以對。恰如肖喆洛的畫一般,堆積著滿紙的情緒,卻往往消融在沉悶的空氣里。濃稠的孤寂糾結(jié)于難以言表的心境,縱使思緒如麻、感慨萬端,仍找不到出口坦露。那些被壓抑的千言萬語,只得隨揮灑舒展的筆觸傾述出來,帶著青春的感傷與自戀的焦灼。在流暢的繪畫中,畫家深深的不安得到寬慰,藝術(shù)完成了某種救贖的使命。盡管,這種自我囈語般的內(nèi)在抒懷已被所有樂于劃分代際的人滔滔不絕地闡釋無休,但我著實無意將其納入某個年代的背景中,來應(yīng)和所謂一代人的淺薄虛空。自我、避世、頹喪、殘酷、虛妄,更多的是成長中的手足無措,是青春的冒失跌撞,是有空缺的心智中需要填補的一部分。
內(nèi)心的自我是無法見光的幽靈,它堅毅不拔地徘徊于那條斷裂之路,與主體抗爭不息。小狗尖銳的利爪也許正預(yù)示著它對世界的撕裂和不妥協(xié)。手中的拳擊套、煙火、小刀與紅氣球,象征力量、光、新生以及自由。天臺、墻角、水岸大多以尖角出現(xiàn)在畫面中,以堅硬的姿態(tài)抵抗遠處的陰霾。在豐富的灰調(diào)里,我們能看見強烈的明暗,干凈而強悍。慘白的光束自頭頂照耀下來,詭異,輕忽,卻投射出希望與升華的路徑。
時光倏忽,我們的青春會去往何方?也許像丹尼•博伊爾一樣在奔跑與選擇中放縱嚎叫,也許如安達充一般在知了喧鬧的夏天欲言又止,也許一頭扎進巖井俊二水中刀似的殘酷物語,或者,干脆跟著尾田榮一郎,尋找同伴組一個海賊團,為了世界至寶和偉大的夢想勇往直前。畢業(yè)以后,肖喆洛沒有改變軌跡,繼續(xù)畫畫,這于她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也慢慢傾注更多的熱愛與寄托。在路上,人逐漸會安于自立沉著的內(nèi)心。正如萬曉利所唱的那樣,一切沒有想象的那么糟。
吳蔚
2007年11月7日于上海
【編輯:霍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