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蒂斯的《戴帽子的女人》(1905)，萊奧和格特魯?shù)聫?905年收藏至1915年，其后轉(zhuǎn)賣給米蓋爾和莎拉收藏至1948年?，F(xiàn)藏舊金山MOMA的“EliseS.Haas遺贈”
三個旅居巴黎的美國人，收藏了在20世紀早期影響到西方現(xiàn)代藝術發(fā)展的幾乎全部重要藝術家的代表作，并且都是在他們尚未成名時。20世紀的最初10年收藏，如果沒有萊奧(Leo)和格特魯?shù)?Gertrude)兄妹的花園街27號，巴黎的現(xiàn)代藝術有沒有可能是另一種樣子?至少，從1905到1907年，他們“毫無疑問是全世界對20世紀繪畫最具慧眼的鑒賞行家和收藏家”。
2012年2月至6月，這一大展還將在紐約MOMA展出。
展覽從三樓開始，在一樓結束，像是一段倒流的時光。近一個世紀后，四散的畫作又被重新聚合到了同一個空間，就像它們當年掛在花園街27號的墻上，雷諾阿和塞尚面對著尚且默默無聞的馬蒂斯和畢加索。
1902年，萊奧-斯泰因搬到巴黎，住進花園街(Rue Fleurus)27號。這個地址在后來的日子里變得極其有名，在各種回憶錄里被提及，成為20世紀早期巴黎最受歡迎的藝術沙龍并且造神無數(shù)。人們都以格特魯?shù)聻榛▓@街27號的女主人，而實際上她在1903年秋天才搬來和哥哥萊奧同住，她計劃在巴黎寫作，但很快被萊奧影響，也對現(xiàn)代藝術發(fā)生了興趣。他們經(jīng)常拜訪一家叫做安布瓦斯-沃拉爾(AmboiseVollard)的畫廊，也喜歡去盧森堡美術館欣賞印象派畫作。萊奧在沃拉爾畫廊買下了他的第一幅塞尚作品——1879年的《引水渠風景》。1903年，當?shù)袼芗伊_丹和畫家雷諾阿為落選法國官方繪畫展覽的藝術家舉辦“巴黎秋季藝術沙龍”時，萊奧和格特魯?shù)戮驮诘谝慌^眾中。雖然什么畫也沒買，但第一次看馬蒂斯的畫就給萊奧留下了很深印象，這算是畫家未來和斯坦因一家親密關系的鋪墊。在1904年的秋季沙龍上，兄妹倆買了一幅《拿扇子的塞尚夫人》，然后又在1905年購藏了馬蒂斯的《戴帽子的女人》，這幅畫被視為前衛(wèi)藝術“野獸派”在巴黎的正式亮相，展出后引來一片吵嚷，幾成學院派眼里的丑聞，但是萊奧毫不猶豫地買下它，并以這幅畫為開始，建立起自己的前衛(wèi)藝術收藏。等到1907年他買下《藍色人體》時，萊奧已經(jīng)在花園街27號集合了那個時期馬蒂斯的最重要的畫作。“他是第一個看到馬蒂斯是天才的人”，真正稱得上是一場收藏的冒險。
斯泰因家族是一個普通移民家庭，19世紀中期從德國巴伐利亞遷到美國巴爾的摩。第一代在南北戰(zhàn)爭期間以軍服生意實現(xiàn)了美國夢，第二代把公司開到了賓夕法尼亞州的匹茲堡，第三代里的萊奧和格特魯?shù)滦置镁驮谶@里出生，是五個孩子中年紀最小的。他們的父親丹尼爾是個生意人卻不怎么安于平淡生活，在小女兒兩歲時，他把美國的生意轉(zhuǎn)讓給自己的弟弟，然后帶全家去了維也納和巴黎，在這兩座城市享受了三年精致閑散的歐洲有產(chǎn)生活。1879年，說一不二的丹尼爾又做了決定，把全家?guī)Щ孛绹又莸膴W克蘭。丹尼爾是那種能夠輕松嗅到金錢味道的人，搬來搬去，他在1891年去世前還是給孩子們攢下了大筆資產(chǎn)——利用舊金山經(jīng)濟的快速擴張，他不失時機地投資了有軌電車線路。長子米蓋爾和父親一樣天生精明，父母去世后，他帶四個弟弟妹妹搬到舊金山，聯(lián)合其他幾家有軌電車公司一起注資在這座城市里運行至今的“纜車公司”，并用父親留下的錢購置了黃金地段的數(shù)棟房產(chǎn)。成名后的格特魯?shù)禄貞?，正是米蓋爾為他們置下的這些房產(chǎn)，讓他們兄妹得以在巴黎寓居多年而生活無慮。這樣來看，如果說是遠在美國西海岸的這筆豐厚財產(chǎn)對20世紀初發(fā)生在巴黎的現(xiàn)代藝術運動給予了一份支持，也不算過分的說法。
格特魯?shù)卤热R奧小兩歲，彼此在精神上非常親密，她入讀拉德克利夫女子學院后選擇師從美國心理學之父威廉-詹姆斯，為的就是追隨在哈佛旁聽實驗心理學的萊奧。詹姆斯提出的“觸覺感知”理論，對兄妹倆都影響至深，他們到歐洲生活后，對現(xiàn)代主義藝術的超前認知力恐怕就有很大程度來自這一時期的訓練。而五個孩子中的老二和老三，卻和他們十分疏離，格特魯?shù)律踔猎诨貞涗浿兄皇遣莶萏岬蕉惚人?歲、晚上睡覺磨牙，三哥是個性格古怪的機械師，仿佛他們在這個家庭的歷史里消遁了。
1900年，萊奧在環(huán)游世界后，也像他父親當年一樣決定回到老歐洲生活。他在佛羅倫薩安頓下來，研究文藝復興早期的意大利繪畫。那年夏天，他從收藏家朋友羅塞(Charles A.Loeser)那里偶然看到了幾幅塞尚的畫，瞬間就被塞尚的色彩表現(xiàn)力迷住了，從此開啟了他對現(xiàn)代藝術的激情。萊奧曾有點宿命味道地告訴別人，之前他對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繪畫大師的所有研究和儲備，或許都是為了理解塞尚。“那個夏天，我和塞尚畫作待在一起的時間遠遠超過了我去官方畫廊和皮蒂宮(Pitti)看畫的時間。”萊奧在回憶中這樣寫道。
塞尚的《浴女》(1898～1900)，萊奧和格特魯?shù)略?904年購藏，1914年后由格特魯?shù)吕^續(xù)獨自收藏至1926年?，F(xiàn)藏美國巴爾的摩美術館
與畢加索的關系開始于1905年。那年春天，兄妹倆先是從畫商薩戈(Sagot)手里買了畢加索的兩幅新作《馬戲演員之家與猴子》和《提籃花的女孩》，很快，他們又被作家亨利-皮埃爾-羅歇(Henri Pierre Roche，《朱爾斯和吉姆》的作者)帶到了畢加索的畫室。那時畫家還住在蒙馬特的“洗衣船”，正處在從藍色時期轉(zhuǎn)向粉紅時期的階段，困頓尚未真正過去。在畢加索和女友費爾南多眼里，這兩個美國人很富有，而且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現(xiàn)代藝術和藝術家。“他們第一次造訪就買了800法郎的畫。出乎意料。”費爾南多后來回憶。她描述格特魯?shù)掳?，但臉部很美，線條高貴分明，眼睛睿智。畢加索似乎被格特魯?shù)職鈭鰪姶蟮耐庑嗡?，主動要求為她畫像，第二年就畫出了那幅著名的《格特魯?shù)?斯坦因》。斯坦因兄妹也喜歡這個西班牙人，尤其是格特魯?shù)隆Ｋ麄冮_始定期購買他的油畫和素描，這筆固定的收入在那個時期幫了畢加索很多。
畢加索的《格特魯?shù)?斯坦因》(1906)，格特魯?shù)卤救耸詹刂?946年，現(xiàn)藏于美國大都會博物館
“對于那些有愿望了解現(xiàn)代藝術的人來說，我們的收藏慢慢成了巴黎的一景。”萊奧-斯坦因?qū)λ麄冃置玫乃囆g眼光充滿了自信。1904年，大哥米蓋爾也帶妻兒搬到巴黎和他們會合，在離花園街不遠的女士街58號(Rue Madame)定居下來，這里后來成了巴黎的另一個著名沙龍，比花園街27號更華麗，裝飾著從舊金山帶來的中國古董和波斯地毯。米蓋爾的妻子莎拉研習過意大利音樂和早期藝術，她迅速成為斯坦因兄妹的同好，開始鼓動丈夫購買現(xiàn)代藝術品。莎拉對馬蒂斯無條件地欣賞和支持，就像格特魯?shù)轮诋吋铀?，持續(xù)一生。在大皇宮的展覽中，有兩幅自畫像被陳列在一起：一幅是畢加索的，一幅是馬蒂斯的，它們都畫于1906年，曾分別被格特魯?shù)潞蜕詹?。畢加索的畫像始終被格特魯?shù)聨г谏磉?，從巴黎到意大利再到美國，直到?946年去世。而莎拉，從1907年開始就只收藏馬蒂斯一人的作品，并在美國幫他售畫，促成攝影家愛德華-史泰欽(Edward Steichen)為馬蒂斯在美國舉辦了第一次個展。
斯泰因兄妹并非職業(yè)畫商，他們對待藝術家就像朋友，和自己喜歡的人交往。“在那個時候，幾乎沒有人知道何為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沒有陳列過現(xiàn)代藝術，大學里更沒有關于現(xiàn)代藝術的課程”，花園街27號成了最有學術氣息的現(xiàn)代藝術據(jù)點，墻上掛滿了“巴黎最好的現(xiàn)代繪畫”，屋子里被訪客塞得滿滿的，每個周六，這里都聚集了畢加索、阿波利奈爾、雅各布等年輕藝術家以及一幫旅居巴黎的外國作家、文藝批評家。巴黎當時也還有其他一些名聲很大的藝術沙龍，比如由作曲家比才的遺孀斯特勞斯夫人(Mme Strauss)主持的聚會以及稍后諾阿伊夫人(Noailles)的家，但那些地方更多是供名流社交的“藍血沙龍”，而斯泰因兄妹把自己的家真正變成了一個現(xiàn)代藝術的展示和討論場地，他們總是竭盡所能，為那些還在不確定中奮斗的窮藝術家整合資源，哪怕有人只是為了吃飽肚子而來。“有人整晚都沒有離開過那個自助餐臺。”畢加索的女友費爾南多這么寫過花園街27號的周六沙龍。
馬蒂斯和畢加索也是在斯泰因家認識的。他們通過掛在墻上的那些收藏，可以時常看到對方的新作以及正在試驗的繪畫風格，他們彼此重視又頗為不服。萊奧在1905年寫給朋友的信中，把身邊這些藝術家稱為“現(xiàn)代藝術的支柱”，認為他們的“現(xiàn)代藝術”是和“新藝術”(New Art)完全不同質(zhì)的東西：萊奧看到了現(xiàn)代藝術即將帶給世界一種完全不同以往的精神現(xiàn)代性，而不僅是技巧和風格的變化。他提到了1870年后一代的概念，并列出了自己所認同的四個偉大藝術家：馬勒、雷諾阿、德加和塞尚。這份名單實則已經(jīng)埋下了日后他和妹妹格特魯?shù)玛P于現(xiàn)代藝術的分歧：萊奧認為現(xiàn)代藝術應該是建立在對古典偉大作品的繼承上，格特魯?shù)聟s覺得兩者可以完全分割甚至對立。當立體派在周六沙龍上出現(xiàn)的時候，萊奧嗤之以鼻，格特魯?shù)聟s對這一新的繪畫方式充滿了激情。她在1914年獨自買下了胡安-格里斯(Juan Gris)的畫作《花卉》，一直收藏到她去世。
《馬蒂斯、塞尚、畢加索：斯泰因兄妹的冒險》展覽現(xiàn)場
花園街27號最好的場景在1910年后慢慢見不到了。馬蒂斯簽了Bernheim-Jeune畫廊，畢加索和德國畫商坎魏勒合作，畫家們的境遇都開始好轉(zhuǎn)，在周六沙龍露面比從前少了很多。而在斯泰因兄妹之間，也有了猜忌和對立：萊奧認為自己應該是27號無可置疑的靈魂人物，但事實上，由于格特魯?shù)乱呀?jīng)在1909年出版了小說《三種人生》，她前衛(wèi)風格的寫作帶來很多人的傾慕，加上擅長社交的個性，她已經(jīng)取代萊奧而成為沙龍的真正主人。這種微妙的錯位讓兄妹倆不復親密，他們漸漸很少一起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導致兄妹關系最后破裂的，是愛麗絲-托克拉斯(AliceB.Toklas)在花園街的出現(xiàn)。1907年，格特魯?shù)掠鲆姁埯惤z，從此兩人一直生活在一起，1933年格特魯?shù)聦懥艘槐尽稅埯惤z-托克拉斯的自傳》，實際上更多是在寫她自己。在大皇宮的展覽中并沒有明確提到這段同性關系，只是說，萊奧在1914年4月決定離開巴黎回到佛羅倫薩，他給朋友的信中說，沒有帶走一幅畢加索和馬蒂斯，只給自己留下了兩幅塞尚和16幅雷諾阿。1921年，因為缺錢，他將自己收藏的雷諾阿畫作全部轉(zhuǎn)讓給了巴恩斯(AlbertC.Barnes)，這是一個靠制賣藥品發(fā)家致富的美國收藏家，1912年曾到花園路拜訪過萊奧和格特魯?shù)?。那個時代最富有激情的藝術收藏從此被一分為二，萊奧大嘆：“我們贏了，我們又輸了。”
莎拉為了幫孫子償還賭債，把她收藏的馬蒂斯畫作一件件都售賣了。斯泰因兄妹在巴黎時期的收藏，最后只有格特魯?shù)碌哪遣糠直４姹容^完整。格特魯?shù)铝粝逻z囑，在她身后把收藏的畫作都委托給一直陪伴她的愛麗絲-托克拉斯保管，唯有畢加索為她畫的那幅肖像贈給了大都會博物館。從20世紀30年代中期開始，她和畢加索已經(jīng)日漸疏遠，沒再見過面。
【編輯：馮漫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