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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畫故事:富春山居圖

來源:99藝術(shù)網(wǎng)專稿 作者:陳幼民 2011-05-10

 

 

順治七年,天下初定。十月深秋,梧桐細(xì)雨,江南已是一派凋零之相。

 

這日掌燈時分,宜興城里一片寂靜,唯獨(dú)東街上的吳宅卻是亂作一團(tuán),屋內(nèi)不時傳來女人的啼哭聲,仆人們急匆匆地在院中亂竄,門上的紅燈籠也被取了去。四鄰都知道,主人吳洪裕的大限到了。

 

大夫已經(jīng)沒用了,吳洪裕吃了回春堂幾年的藥,最終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所以,盡管也有醫(yī)生在場,不過是擺擺樣子,人們守在床前,只是等著他咽氣而已。

 

不過,事情還沒那么簡單,盡管大家等得辛苦,吳洪裕卻一直不肯閉上眼睛,因?yàn)?,他還要做完最后一件事。

 

此時,病榻前擺著一個大火盆,里邊的木炭燒得通紅,家人圍在四周,個個表情凝重,侄子吳子文手捧著一個畫軸,站在火盆前,他汗流滿面,臉色卻是慘白。

 

這吳家也怪,主人彌留之際,家人們不去準(zhǔn)備后事,一個個都傻站著干什么,莫非吳家另有規(guī)矩。這儀式在外人看來,顯得莊重卻又有些荒誕,人還沒咽氣,就開始燒東西,就不怕在黃泉路上被別人拾了去。

 

在宜興,吳家可算得上是書香門第,祖上幾輩,都善詩書,且收藏甚豐,到了吳洪裕父親吳之矩的手上,又收得了兩件寶物,一件是《智永法師千字文真跡》,另一件,則是元四家之首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據(jù)說,這是吳之矩千方百計(jì)從董其昌手里得到的,花了多少銀子無人知曉,反正能把董其昌的收藏搞到手,其代價當(dāng)是不小。

 

吳洪裕子承父業(yè),雖說也中了舉人,但對仕途并不感興趣,一心只放在收藏上。他對這兩件藏品的喜愛簡直到了癡迷的程度。明末甲申之亂,他外出避難,別的財(cái)寶都不帶,獨(dú)獨(dú)將之包裹好,捆在自己的身上,須臾不離。待回到家中,他又建了一座富春軒,專門存放這兩件寶物,平時秘不示人。就連他自己觀賞畫,也要事先沐浴更衣,焚香靜心,然后才將畫卷慢慢展開,細(xì)細(xì)品讀。

 

話說搞收藏的人,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倒買倒賣,純?yōu)橘嶅X,一類是真喜歡。吳洪裕屬于后者,他視這兩件珍寶為生命。按說這是好事,但什么事情搞過了頭,就會走向反面,當(dāng)他的生命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竟向子孫傳下話來,要把這兩件藏品焚燒,為他殉葬。

 

子孫們再不愿意,也不能表示出反對的意見,因?yàn)槿f事孝為先,尤其是老人臨終時的囑托,是違背不得的,否則落個不孝子孫的惡名,就無法做人了??墒?,讓這樣的傳世珍寶毀在自己手上,同樣會落得千古罵名。若搞收藏的人都是如此,那天下就無可看之物了,就像《蘭亭序》真跡無尋,鬧得后人為此爭論千載,只能憑著幾件臨摹品,揣測王羲之的神韻。

 

吳子文手捧著《富春山居圖》,微微地發(fā)抖,用乞求的眼光看著吳洪裕,期望他能夠改變主意。昨天把《智永法師千字文真跡》投入火盆,已經(jīng)讓他心痛不已,現(xiàn)在,被稱為“畫中蘭亭”的《富春山居圖》也要化成灰燼,世間將永遠(yuǎn)失去這一珍品,甚至記憶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全無痕跡,真是罪莫大焉。吳洪裕卻毫無悔意,他睜大了眼睛,用枯瘦的手指著吳子文,費(fèi)力地說道:“打…打開。”

 

吳子文展開畫卷,吳洪裕凝視著畫面,眼神中充滿著眷戀與貪婪,許久,他突然發(fā)出聲嘶力竭的叫喊:“燒!”

 

吳子文手一松,畫卷落入火盆之中,挨著炭火的地方迅速變黃發(fā)黑,繼而騰起火苗,正在此時,吳洪裕的手啪嗒一下落了下來,終于咽了最后一口氣,女眷們撲了上去,發(fā)出凄厲的哭喊:“老爺……”

 

吳子文乘人不備,一貓腰從火中把畫卷搶了出來,他顧不得灼手之痛,迅速拍滅了畫上的火焰,草草卷起來,藏到了衣袖之中。

 

多虧了吳子文的俯身一救,這幅曠世名作才得以流傳至今,雖然已是焦頭爛額,但還是大體完好,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此后,這幅畫便分為兩段,天各一方,經(jīng)歷了種種磨難,此處就先不表了。

 

時光回溯,元仁宗延佑五年,暮春。

 

 

富春江上陰云低垂,細(xì)雨霏霏,江水改了平日碧綠的顏色,變得深沉幽暗,偶爾有幾個穿著蓑衣的漁夫,駕著小船靜靜地駛過,沒有了往日欸乃的悠揚(yáng)。一層層的霧氣,把山巒遮掩得像海上的孤島。空氣濕得能擰出水來,被風(fēng)一吹,有一種穿透衣服的寒意。

 

江邊有一座石崖,像個楔子嵌入水中,頂上建了一個石亭,端的是觀風(fēng)景的好去處,所以取名叫“望江亭”。此時,亭中端坐著兩個男子,卻不去觀風(fēng)望景,只是呆呆地相對,像兩尊石像。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年紀(jì),頭扎方巾,須發(fā)花白,神情落寞。另一個,身著青灰色長袍,腰系絲絳,發(fā)挽高髻,手持拂塵,分明是一個道士。

 

過了許久,才聽得道士說道:“子久兄,事已過去,何必掛懷。兄之學(xué)問,不在人下,天下之事,無所不知,本來做個管理田糧賦稅的小吏,已是屈才,如今更不用為五斗米折腰,倒落得清閑自在。我想兄應(yīng)該高興才是。”

 

男子嘆道:“三豐,話雖如此,可我這一世的清名,卻受張閭這廝牽連,真不知世人會如何看我。”

 

張三豐道:“滄浪之水,濁之自濁,清之自清。張閭貪刻用事,被劾下獄,乃是咎由自取。下屬被疑,并案合查,也是官場辦案的慣例,世人皆知,并不能說明兄之品行。只是不知兄下一步打算如何。”

 

男子道:“遭此一劫,仕途已無望,我只有浪跡天涯,了此殘生罷了。”

 

三豐道:“不可不可,都說兄是俠似燕趙劍客,達(dá)似晉宋酒徒,乃成大事之人,怎能因這一點(diǎn)小事便喪了志氣,兄不妨先到我觀中小住,澄清思慮,再做他圖。”

 

這兩個人,均不是等閑之輩,那道士,乃是赫赫有名的道教宗師張三豐,和他對坐的,姓黃名公望,字子久,是他的好友。黃公望曾任中臺察使院椽吏,上司張閭貪腐被查,他也受牽連入獄,不久前剛被放出。公望本是天資孤高之人,本想在仕途上有所發(fā)展,經(jīng)此難,心灰意冷,一時無事可做,竟然落得衣食無著。張三豐聽到此事,急忙將他接了過來,陪他游了富春江,以寬心境。

 

張三豐把黃公望安排到自己的道觀中住下,囑咐弟子們好生伺候,然后就外出云游,自春末到初秋方回。剛剛在榻上坐下,弟子虛竹、玄丹就跑過來告狀。

 

虛竹道:“天師,這位黃居士怪異得很。”

 

張三豐道:“如何怪異,且與我道來。”

 

虛竹道:“他從不誦經(jīng),也不做課, 每日里跑到荒山亂石中坐著,神情恍惚,不吃不喝, 幾個時辰動也不動, 像尊石像。上個月天降大雨,山洪下來將他圍在灘上,若不是我們幾個冒險搭救,他早不知被水沖到哪里去了。”

 

三豐聽此言,微微一笑,并不言語。

 

玄丹接著說道:“還有更怪的呢,他經(jīng)常晚上一個人帶著酒駕舟出行,在湖橋邊獨(dú)飲,喝醉了,就在那里大呼小叫,還把酒瓶子扔到橋下,現(xiàn)在那橋下酒瓶子都滿了,好像一個壩,弄得來往的船家多有埋怨。我擔(dān)心長此以往,不僅道觀的名聲受損,還怕敗壞了觀內(nèi)的風(fēng)氣,如果小徒們也跟著他學(xué),破了五戒,那我們道家的持身之本何在。”

 

張三豐道:“你們幾個也是,橋下瓶滿,去把它撈出來便是,何必等著人家埋怨。黃居士只是我請來的客人,并不掛單修持,所以,不必用戒律來要求他。黃居士其心曠遠(yuǎn),其行高致,非你輩所能理解,休再多言。”

 

幾個弟子討了個沒趣,悻悻地到湖橋下?lián)凭破咳チ恕?/p>

 

豐取了幾張看,都是子久自作的詩。子久早有詩名,字又好,三豐邊看邊贊,話未說完,驀見下面幾張是山水畫作,雖是寥寥幾筆,卻有一股清雅之氣。

 

張三豐來到客房尋子久,幾個月未見,黃子久氣色好了許多。寒暄過后,張三豐見案上筆墨雜陳,寫好的條幅摞了一疊,三豐取了幾張看,都是子久自作的詩。子久早有詩名,字又好,三豐邊看邊贊,話未說完,驀見下面幾張是山水畫作,雖是寥寥幾筆,卻有一股清雅之氣。

 

子久答道:“見笑了,有時詩作得累了,就信手涂上幾筆,不成樣子,聊以自娛而已。”

 

三豐道:“不然,我看兄雖初嘗此藝,但筆下安閑恬適,卷舒自在,頗具大師氣象,兄可否有意在此下下功夫,日后必有成就。”

 

子久道:“人說年過三十不學(xué)藝,我如今已近知天命之年,哪敢奢望有什么成就。平時就愛賞畫,看得多了,心中略有感悟,手上技癢,但自覺淺陋,從未將作品示人。聽兄之言,黃某這棵朽木還可再雕一下?”

 

三豐道:“子久何必過謙,書畫本同出一源,善書者必能畫,善畫者必能書,其畫法即書法所在。兄為人淡泊,素有林泉之志,工詩善書,筆下早有功夫,于畫而論,已有了一半的基礎(chǔ),若假以時日,專攻畫技,我想那勾皴點(diǎn)染之藝,也是一觸即通,于兄何難。”

 

張三豐慫恿子久作畫,原本是想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使他盡快從冤獄的陰影中走出來,豈料這一番言語,不僅挽救了一個絕望的落魄文人,而且還成就了中國繪畫史上的一座豐碑。

 

元至治元年秋,杭州西子湖畔月明樓。臨窗望去,青山倒映,湖水無波。

 

二樓的一個雅間里,聚集著一群人,有畫家曹知白、倪瓚,有道家的張三豐、金月巖,還有莫月、冷謙、陳存甫等一批名士,當(dāng)然,也少不了黃公望。

 

黃公望此時已入了全真教,平日除了誦經(jīng),偶爾給人占卜,其余大部分時間都用來作畫。他交往的朋友中,有幾位是當(dāng)朝一等的畫家,黃公望與之論道,起點(diǎn)自然很高,他天資聰慧,詩書基礎(chǔ)雄厚,出手便不凡。他仔細(xì)研究了趙孟頫、董源、巨然、荊浩、李成等名家的筆法,又遍游江南名勝,觀景寫生,“見老樹奇石,即囊筆就貌其狀;凡遇景物,輒即模記”,留下了大量的畫稿。正如張三豐所言,步入畫壇不過幾年,黃公望就有了不小的名氣。

 

這些人都尚云游,聚在一起,也是難得,自是呼三喊四,寒暄不盡。但是,今天他們聚會的目的,還不在于此,因?yàn)樗麄儗⒁右晃恢匾目腿?,?dāng)今的文壇魁首翰林學(xué)士趙孟頫。

 

趙孟頫此次回湖州省親,眾人聽說,便請他的女婿王國器代為通刺,請求一見,面聆教誨。趙孟頫素來與江南名士們交往甚深,并不推辭,定在杭州見面。眾人皆大歡喜,到了日子,便從四面八方趕到這里。黃公望此時正在杭州的筲箕泉居住,近水樓臺,自是不落人后。

 

眾人聊了一會兒,日已偏午,才聽得樓下有了響動,王國器奔了出去,不多時,和兩個書童攙了一位老者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眾人急擁上前,請安之聲亂成一團(tuán),王國器忙揮手讓大家讓開,趙孟頫也不知回答哪個好,只是嘴里“咳咳”地應(yīng)著,好似鴨叫。

 

黃公望見趙孟頫,中等個子,年近古稀,走起路來顫顫巍巍,若不是有書童攙扶著,仿佛就要散了架。他給人的突出感覺就是白,白色面皮,白發(fā)白須,就連那一雙手,也是白凈細(xì)膩,竟如婦人一般。

 

眾人畢恭畢敬,將趙孟頫迎到上座,奉上清茶。大家再依次上前參拜,王國器在旁忙著介紹。寒暄過后,眾人拿出各自的書畫作品請趙孟頫過目。黃公望此次只帶了幾張小品來,畫的是家鄉(xiāng)虞山的風(fēng)光。畫幅雖小,卻在趙學(xué)士手上停留了很長時間,他盯住黃公望,微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并沒有馬上說什么。

 

作品觀賞完畢,眾人都期待學(xué)士大人點(diǎn)評一二,可趙孟頫只是品茶,眾人有些著急,王國器知道大家的心思,便俯在趙孟頫的耳邊嘀咕了幾句。趙孟頫放下茶碗,咳了兩聲,眼睛望著窗外,不慌不忙,開口吟道:“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yīng)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

 

他的聲音尖細(xì),氣力也弱,眾人凝神靜立,生怕聽不清楚,連大氣都不敢出。趙學(xué)士也不解釋,自顧自地往下說道:“畫有三病,皆系用筆。所謂三者,一曰版,二曰刻,三曰結(jié)。版者,腕弱筆癡,全虧取與,物狀平褊,不能圓渾也;刻者,運(yùn)筆中疑,心手相戾,勾畫之際,妄生圭角也;結(jié)者,欲行不行,當(dāng)散不散,似物凝礙,不能流暢也。余今又論一病,謂之確病。筆路謹(jǐn)細(xì)而拘癡,全無變通,筆墨雖行,類同死物,狀如雕切之跡。”

 

趙孟頫說到此,已是氣喘吁吁,聲音更弱了,眾人皆點(diǎn)頭稱是,黃公望提心吊膽,生怕他一口氣上不來,挺了過去。趙學(xué)士吞了幾口茶,掙扎著繼續(xù)說道:“今人但知用筆纖細(xì),傅色濃艷,便自謂能手,殊不知古意既虧,百病橫生,豈可觀也!吾所作畫,似乎簡率,然識者知其近古,故以為佳。此可為知者道,不可為不知者說也……”說到此,又是一陣猛咳,王國器上前輕輕為他捶背,同時用眼神示意大家,不可再問。

 

黃公望暗忖,趙學(xué)士此番話并無新意,畫壇早興簡率之風(fēng),猶以倪云林最甚。只不過由大師嘴里說出,等于給這幫文人的墨戲撐了腰,堵了說三道四者的嘴,已經(jīng)難得了。

 

那邊桌上早已擺好了酒菜,無非是醋魚燜筍之類。眾人因得了趙學(xué)士教誨,心里高興,相互推杯換盞,喧嘩不休。黃公望偷眼看趙學(xué)士,杯盞未動,所食者,半勺飯,幾片筍,幾口湯而已。

 

送走了趙孟頫,眾人又聊了一陣,也就散了。王國器卻拉住黃公望耳語:“老爺子十分看重兄長的畫,說你用筆灑脫,必成大器。若有機(jī)會,誠邀至府上一聚。”

 

黃公望究竟去沒去趙孟頫府上回拜,史書沒有記載,不過他在詩里寫道:“當(dāng)年親見公揮灑,松雪齋中小學(xué)生”,后人據(jù)此說子久曾與趙孟頫交往,甚至將其列為趙門弟子,也算是有些根據(jù)的。

 

元至正七年春,富春江邊,七里灘上,天山共色,江水如練。

 

兩位老人慢慢地沿江邊踱步,在潮濕的岸上留下了長長的腳印。

 

江南三月,山巒艷冶,樹木新裝,鵝黃粉綠,輕如嵐煙。更有山桃野杏,花開爛漫,點(diǎn)綴其間,平添嫵媚。江水帶著初春的寒意,緩向東流,江風(fēng)徐來,一股澄澈的清涼浸潤肺腑。

 

黃公望已經(jīng)年近八十歲了,須眉皆白,動作雖顯遲緩,但精神依然矍鑠。此次是他邀好友無用禪師共游富春江,領(lǐng)略江山溝灘之勝。

 

兩人自七里瀧而下,時而乘舟,時而漫步,不貪行程,只求自在。他們吩咐船家不必費(fèi)力搖櫓,從流飄蕩,任意東西。那船隨水勢,水行山中,山依水立,壁如洞開,將孤帆送遠(yuǎn)。幾日來,他們過了子胥渡,游了烏石灘,觀了葫蘆瀑,上了桐君山,還拜謁了大慈巖的懸空寺,最后,登上了嚴(yán)子陵釣臺。

 

其實(shí)這些地方,黃公望來過不止一次,許多景物早已銘記于心,且有眾多畫作問世。然畫家觀山水,有如名家品曲,常聽常新,每每不同,求的是個中滋味。

 

這嚴(yán)子陵釣臺,是黃公望最喜歡來的地方,此處峭石如筍,觀景甚佳。更由于嚴(yán)光在此歸隱終身,為山水增添了高潔之氣。每當(dāng)他讀著范仲淹的題字“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時,心中不免感慨。當(dāng)年仕途受挫,惶惶之時,嚴(yán)子陵的不仕,給了他很大的啟發(fā)。所以每到此處,黃公望總有一種朝圣的感覺。

 

品過了天下第十九泉煮的清茶,沐浴著清爽的江風(fēng),兩人從里到外,都感覺到無比的舒泰。談經(jīng)說道,無所不及。無用禪師此次來,除了陪同老友故地重游,還另有一番心思,見黃公望興致頗高,便不失時機(jī)地把心里話掏了出來。

 

無用禪師道:“前些日,見了子久兄作的《富春大嶺圖》,逸邁超群,直逼荊關(guān),堪稱神品。兄游歷富春幾十載,千峰萬壑,盡在胸中,可否有意畫一長卷,納百里于尺幅中,觀畫如乘風(fēng)作江上游,豈不樂哉。當(dāng)如是,老衲愿收為鎮(zhèn)寺之寶,使之流傳后世。”

 

黃公望思忖良久,撫須言道:“禪師所言甚是,我也久有此意,只不過年已老邁,精力不逮,平日作畫,也就一山一水而已,禪師所要的全景圖,盡覽富春百里風(fēng)光,豈是一朝一夕可成,只怕天不假年,容不得我完成,反而辜負(fù)了禪師的囑托。”

 

無用禪師道:“不然,觀兄氣色,目如澄玉,面頰紅潤,天命長久,乃得道成仙之人。老衲所求,并無期限,全憑兄的興致。兄現(xiàn)在畫藝已達(dá)爐火純青之時,出手即是佳品,完成此畫亦非難事也。”

 

黃公望一時無語,兩人默默地返回了駐地。

 

是夜,月明星稀,江水映著銀光,緩緩地淌著,濤聲似有似無,仿佛應(yīng)了旅人的呼吸,也快要睡了。

 

江邊的南樓上,一片寂靜,唯有一扇窗戶還透著燈光。無用禪師早已歇息了,只有黃公望還坐在燈前,面前擺著一本書,卻也無心去看。

 

無用禪師的一席話,勾起黃公望思緒萬千。

 

倒不是因?yàn)槟欠L卷,就算無用禪師不說,他也有過這樣的念頭,多年的積累,使他感覺,完成大幅的創(chuàng)作,并不是一件難事。之所以有推辭的話,是他還沒有決定,是否要把生命剩余的時間,都投入到一幅畫的創(chuàng)作中去,也不愿意有一雙眼睛時時盯著自己,使自由的創(chuàng)作背負(fù)了承諾的羈絆。

 

但這些還不是使他輾轉(zhuǎn)難眠的主要原因,白日交談中關(guān)于生命的話題,牽動了他對似水年華的追憶。

 

“人生七十古來稀”,轉(zhuǎn)瞬間,自己已經(jīng)快八十歲了,在一般人看來,這該是到了萬事皆休的時候,可杜甫還有詩云:“丹青不知老將至”,藝術(shù)的年齡似乎總比生理的年齡顯得青春。他還從未感覺生命力的枯竭,心中總是涌動著創(chuàng)作的欲望……

 

雖然已有人尊他為當(dāng)今畫壇之首,弟子也頗收了幾個,可他卻沒有一絲的滿足感。繪畫這條路,漫漫沒有盡頭,他還只是一個匆匆的行者,究竟能走多遠(yuǎn),他也不知道,回首望去,一張張的作品,鋪成了后半生的藝術(shù)旅程,其間甘苦,不足以為外人道,而他獲得的,卻是對心靈的救贖……

 

不知什么時候,窗外飄起了雨,打在樹葉上,發(fā)出輕柔的沙沙的聲響。

 

黃公望微閉雙眼,似睡非睡,思緒在無邊的冥界中飄游。不知怎的,一幅幅的畫面在腦海中閃現(xiàn),走馬燈似的,忽來倏去,隱隱綽綽,仿佛有一支神秘的手,把他記憶中深埋的一頁頁都重新翻開。

 

已經(jīng)太久遠(yuǎn)了,黃公望的心中,童年早已是一片模糊的印象,他甚至回憶不起父母的模樣。只記得,他本姓陸,名堅(jiān)。七八歲時,父母就雙雙故去,他孤身一人,在故鄉(xiāng)流浪,靠親戚朋友的施舍度日。所幸,他遇到一個改變了他命運(yùn)的人,九十歲的浙江永嘉人黃樂。

 

黃老無后,經(jīng)人說合,將他過繼承嗣。黃老高年得子,喜出望外,一見面就拉著他的手叫道:“黃公望子久矣!”隨后,就將他更名為黃公望,字子久。這可能是中國姓名史上最為神速貼切的一個范例,讓那些測八字算筆畫的大師們望塵莫及。

 

黃老先生早年經(jīng)商,家道殷實(shí),為人善良,得了子久,便將他當(dāng)親生兒子看待,不僅好衣好食,為他調(diào)養(yǎng)身體,還把他送到私塾里去讀書。子久天資聰慧,記憶力極強(qiáng),所讀之書,幾乎過目不忘,沒過多時,那四書五經(jīng),已是倒背如流。又學(xué)了詩詞歌賦,每有新作,便在鄉(xiāng)里傳誦一時。私塾先生自愧不如,便將他推薦到九溪書院。

 

每逢秋季,九溪書院的銀杏樹一片金黃,落葉被門前的溪水帶去了遠(yuǎn)方,學(xué)子們在樹下背書誦經(jīng),坐在石橋欄桿上談詩論道。在這里,黃公望依舊風(fēng)光無限,他的博學(xué)強(qiáng)記睿智談吐,很快贏得了大家的青睞。他開始像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文人那樣,廣結(jié)雅士,飲酒賞花,作詩彈曲。養(yǎng)父充沛的資金,使他樂善好施,出手闊綽,博得了“俠似燕趙劍客,達(dá)似晉宋酒徒”的美譽(yù),身邊也不乏追隨者。不久,他便做了官,雖然只是小吏,但他覺得憑自己的能力,將會有一個錦繡的前程。

 

再后來,后來怎么就亂了呢,記憶的畫廊中陰云密布,一會兒是橫眉立目的朝堂,一會兒是陰冷潮濕的地牢,不時閃過一張張猙獰的面孔,諂媚的張閭,誣告的同僚,張牙舞爪的獄卒,還有那冰冷的鐵鐐……

 

黃公望驀地從夢中驚醒,額頭上涔涔地滲出了冷汗。

 

老子曰:“福兮禍之所伏,禍之福之所倚。”正是這次仕途受挫,才改變了他后半生的命運(yùn)。否則,他終其一生,也不過是個下層的小吏,過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仰人鼻息的日子。

 

好在朋友們的真摯情懷,開啟了他生命的另一扇門;江南溫潤的山水,逐漸撫平了他心靈的創(chuàng)傷,在筆墨丹青之中,重新找回了自己。之后的日子,他過得飄逸自在。和年輕時虛幻的得意不同,此時的黃公望,雖然已經(jīng)有了一片不可侵占的天空,卻變得心靜意淡,超然雅逸。

 

不過,在這一片天空里,并不只是他一個人存在,張三豐、倪瓚、王蒙、曹知白、無用禪師等等,都曾替他掃除過陰霾。他從沒說過感激的話,因?yàn)檫@些至交都是超凡脫俗之人,說了反而見外。談經(jīng)論道,贈詩題畫,才是他們慣常的交往方式。

 

對于無用禪師的請求,黃公望雖然感到有些意外,但他還是決定,不讓朋友失望。

 

黃公望翻身下榻,取了數(shù)張優(yōu)質(zhì)的生宣,裁切成長條,細(xì)心地卷了起來,放進(jìn)一個二尺長的竹筒內(nèi),在兩端系上繩子,以便能隨時提上。

 

之后數(shù)年,黃公望一直與之相伴。

 

元代長??婆e,“九儒十丐”的地位,使南方的文人絕了做官的念想,便把精力都放在寫雜劇、譜散曲、吟風(fēng)月、攻書畫上來。元畫雖承宋畫,但意趣迥異,雖說主要是江山易主引起文人心理變化所致,可繪畫工具材料的變化,也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宋畫多用絹,元畫多用生紙。這生宣吸水性強(qiáng),墨色容易滲化,比起在絹上的謹(jǐn)慎用筆,生紙讓文人放開了許多,他們在上面試驗(yàn)著各種筆墨的游戲,線的緩急頓挫,墨的濃濕交破,皴的繁復(fù)疊加,染的奇幻洇化,中鋒、側(cè)鋒、逆鋒的書法用筆,枯筆、飛白、屋漏痕等等的豐富效果,只要你想得出來,就都可以做得出來。這合了元人“逸筆草草,不求形似”的趣味。中國水墨畫至此發(fā)生了一個重大的改變。

 

黃公望當(dāng)然是個中翹楚,詩書畫的全面修養(yǎng)使他具備了成為畫壇領(lǐng)袖的一切條件,聰慧的天資,率真的個性,浪漫的情趣,使他從未像苦行僧那樣去研討畫藝,去苛求與前人的相似。技法之道,雖脫胎于董巨,卻收獲于與自然的晤談。彌漫在山水之間的云霧,造成了如幻的夢境。此間的漫步,不僅是身體的舒泰,更是靈魂的暢游。黃公望覺得,山水畫創(chuàng)作看似造景,實(shí)是造夢,是營造心靈中那塊可游可居的凈土。

 

為此,他摒棄了對自然景物本身色彩的涂抹,以單純的筆墨拉開與現(xiàn)實(shí)的距離,把夢境體現(xiàn)到畫紙上。在他看來,正像老子所說的“大音希聲”一樣,水墨無色,實(shí)乃大色,更為接近神會自然的淡泊之意。

 

一支毛筆擎在手上,筆尖與紙面的相擦,在頓挫舒緩之間,變幻出萬般效果,他在其中感到了快樂。他用淡墨干皴,簡化了董源的繁復(fù)的造型,形成了獨(dú)特的簡筆干皴畫法。進(jìn)一步又發(fā)展成用赭石淡淡地罩色,增加了畫面的整體感,這就是中國山水畫中至今不衰的“淺絳山水畫法”,黃公望也就成了這一畫派的宗師。

 

而集黃公望技法之大成者,就是《富春山居圖》。

 

這幅偉大的作品開始于一個普普通通的下午, 和人們想象的不同, 既沒有正襟危坐的刻意,也沒有沐浴更衣的隆重,黃公望午睡起來,便坐在畫案前習(xí)字,幾篇過后,覺得手腕舒展,便用筆蘸著硯中的殘墨,隨意在紙上勾了一段江岸。

 

大凡稱得上藝術(shù)家的人都知道,作品的成敗,除了技術(shù)原因之外,很大程度上還在于作畫時的心態(tài),畫家們俗稱“手順”,手順時,任意涂抹,皆成文章。手不順時,心浮氣躁,動輒敗筆。何謂好的心態(tài),莊子曰:“解衣般礡”,即是心無旁騖,率性自然,神閑意定,不拘形跡。你若還未作畫,先想投人所好,潤筆若干,媚態(tài)一起,戰(zhàn)戰(zhàn)兢兢,扭捏滿幅,意味索然,便成俗筆。

 

黃公望此時心境頗佳,下午的陽光透過窗紙,均勻而含蓄地灑在畫案上,屋外竹林間,幾只鳥兒在輕輕的呢喃。江南的濕氣,使畫紙變得柔軟微潮,黃公望用枯筆淡墨輕寫,在紙上留下了蒼潤的痕跡。他十分醉心于這種線條的效果,不實(shí)也不虛,時斷時續(xù),偶間飛白,氣韻貫通,顯得靈動飄逸。線條如一縷細(xì)麻在畫面上散開,有密有疏,有聚有分,縱橫交錯,形成山石的脈絡(luò)。再加上淡墨的暈染,焦墨的點(diǎn)厾,逐漸形成了層次分明對比生動的場景。

 

起初,黃公望并沒想畫成一幅完整的作品,但當(dāng)這一段即將收筆的時候,卻還意猶未盡,他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可以作為《富春山居圖》的開篇嗎,不經(jīng)意間,已找到了這幅畫的表現(xiàn)語言和總體風(fēng)格,于是乘著性,一路畫了下去。

文人的山水畫,很講究“隨陳布勢”,即在畫前,并非有一個完整的設(shè)計(jì),然后根據(jù)草圖刻板地描摹。而是只在心中定一個大體的走勢,就從局部開始畫,山石的形態(tài),樹木的結(jié)構(gòu),都是即興表現(xiàn)出來,然后根據(jù)這一部分的效果,再決定下一步的走向。若前者實(shí),后者就虛,這部分繁,那部分就簡,高則轉(zhuǎn)低,暗則轉(zhuǎn)明,所以黃公望說:“山水之法在乎隨機(jī)應(yīng)變”。往往在作畫進(jìn)程中,會突然產(chǎn)生一些靈感和未曾意料的效果,即所謂的“神來之筆”,仿佛天成,非籌畫所能得也。莫說是旁人學(xué)不得,就讓畫家復(fù)欲為之,也難得原貌。

 

黃公望沒有設(shè)置完整的構(gòu)圖,全憑自己的感覺,一部分一部分地畫下去,已經(jīng)不需要再去寫生了,因?yàn)楦淮航纳剿?,已成胸中丘壑。他就像是用筆在撥動心弦,淺吟低唱著一曲山水的戀歌。

 

不過,黃公望也沒有埋頭進(jìn)行創(chuàng)作,若感情緒稍退,便外出云游,將畫擱置一旁。何時有了興致,回過頭來再接著畫。就這樣,不知不覺三四年過去了,那畫卷竟接了兩丈多長,還沒有收筆的意思,倒是無用禪師沉不住氣了,他生怕這中間又出現(xiàn)什么差池,被別人把畫搶了去,便催著黃公望落款。

 

子久看他惶惶不安的樣子,心中不忍,便提筆在圖末寫道:“至正七年,仆歸富春山居,無用師偕往。暇日于南樓援筆寫成此卷,興之所至,不覺亹亹,布置如許,逐旋填劄,閱三四載未得完備,蓋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爾。今特取回行李中,早晚得暇當(dāng)為著筆。無用過慮有巧取豪奪者,俾先識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難也。十年青龍?jiān)诟?jié)前一日,大癡學(xué)人書于云間夏氏知止堂。”

 

許多觀畫者都感覺《富春山居圖》并沒有畫完,這可能就是無用禪師的心急所致。不過,這倒使此圖從起筆到結(jié)束都處在一種即興隨意的狀態(tài)之中,而恰恰是這種狀態(tài),成了這幅畫最為人稱道的地方:“想其吮毫揮筆處時,神與心會,心與氣合,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絕無求工求奇之意,而工處奇處,斐疊于筆墨之外,幾百年來,神采煥然。”

 

今天我們看這幅畫,誰也不會傻到用它去對照富春江的實(shí)景,或者止于“峰巒渾厚,草木華滋”的評價。黃公望讓我們在墨的濃淡和線的枯潤中傾聽音色的交響,在峰巒與空谷的縱橫交錯間感受趣遠(yuǎn)之心。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以他的平淡天真,告訴我們繪畫的最高境界。后人多以大癡為宗,求筆墨之相似,然而能達(dá)其境界者,少之又少。

 

無用禪師如愿以償,卷了畫走。此后黃公望的行跡,少見記載。到了至正十四年,這位繪畫大師以八十六歲高齡,逝世于常州,葬在虞山西麓。不過也有人說,那虞山上的墓只是個衣冠冢,黃公望是羽化成仙了。多少年以后,聽說還有人見到他在天池山里悠閑地吹著笛子。

 

無用禪師最終也沒能把《富春山居圖》留作鎮(zhèn)寺之寶,在他死后,這幅畫就流落到了民間,雖無史書的記載,但事實(shí)證明了這一點(diǎn)。到了明成化年間,此畫被蘇州著名畫家沈周收藏,萬歷年間又轉(zhuǎn)到董其昌手里,后來宜興的吳之矩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將它收入囊中,又傳給了兒子吳洪裕,這才有了前文所說的殉畫救畫的故事。

 

吳家后人將燒成兩段的畫重新裝裱,從此這幅名作就被分為長短兩截。短的被稱作《剩山圖》,1938年為上海畫家吳湖帆所得,現(xiàn)收藏于浙江省博物館。而長的一段,先歸于一個鹽商,在乾隆年間被收入內(nèi)府,現(xiàn)存于臺灣故宮博物院。兩段富春,天各一方,何時能成完璧,為世人所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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