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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冬專訪:“吃”了三十年的藝術(shù)

來源:周末畫報 作者:Panli 2018-08-28

從1987年的《禮物》開始,宋冬一直在做與“吃”有關(guān)的作品:無論是與飲食有關(guān)的器具、烹飪方法、食物,還是“吃”這個行為本身,都被宋冬納入作品。這些形態(tài)各異的作品展開了一場豐富、多維的飲食圖譜。

“民以食為天,嘴是很重要的器官,它能體會愛、溫暖和味道,”宋冬說,“為什么不能用‘吃’這個我們熟悉的方式進入到藝術(shù)中呢?”

吃,一個動詞

2000年,宋冬在倫敦做了“吃盆景”系列。把日常食物(魚、雞肉、牛肉)做成仿造自然的景觀,魚頭做成山,西蘭花是樹;結(jié)構(gòu)是仿盆景的,一種中國園藝,把天地山川、自然景觀濃縮在方寸間。盆景正上方的墻壁上,用中國書法寫著“菜名”和“食譜”。如“魚肉江山”的食譜是:三文魚頭三,微波爐蒸熟,再有若干皮,綠菜花點綴,淋上生抽王;其他的佐料,口味自己調(diào)。


在作品《吃盆景》(局部圖,2000年,倫敦)中,自幼熟習書法的宋冬故意以拙劣的筆跡抄寫食譜于“卷軸”之上,搭配以盆景的形式擺盤的大魚大肉。 © 宋冬,佩斯供圖

這一年,宋冬在國外,英語不好,限制了溝通,中國的飲食非常受歡迎,“吃”成了與外界交流的方式與媒介。由此,宋冬開啟了“吃”系列的創(chuàng)作。

“民以食為天,嘴是很重要的器官,它能體會愛、溫暖和味道,為什么不能用‘吃’這個我們熟悉的方式進入到藝術(shù)中呢?”宋冬說。


2003年,宋冬在巴黎蓬皮杜藝術(shù)中心再次以“大魚大肉”創(chuàng)作了可以吃的“盆景”。 © 宋冬,佩斯供圖

從盆景開始,這個非常中國意象的符號,宋冬逐漸把“吃”延伸到“城市”、“世界”。

用各色餅干、巧克力、奶油等甜品搭建一座城市,再邀請觀眾一起吃掉它。“吃城市”第一次實施是在2003年的北京今日美術(shù)館,之后相繼在上海、重慶等眾多城市繼續(xù)實施。類似于一次全球范圍內(nèi)的“打卡”,在英國的倫敦、法國里爾、比利時安特衛(wèi)普、美國新澤西、丹麥奧胡斯等城市,宋冬邀請民眾一同建造城市,再一同吃掉。至今已吃掉了23座城。


2003年在北京第一次“吃城市” © 宋冬,佩斯供圖

 


“吃城市”此后相繼在上海、重慶包括歐洲等地繼續(xù)實施 © 宋冬,佩斯供圖

工業(yè)化、模塊化的甜品,在此扮演“積木”的角色,被用來搭建城市的建筑物、公共空間等。每次搭建都是“在地化”,與當?shù)赜嘘P(guān),也會有現(xiàn)實中的地標,如上海的東方明珠電視塔,但這個甜甜的城市并非與現(xiàn)實世界有著一一對應(yīng)的映射關(guān)系,它是有虛構(gòu)在的,用宋冬的話講,這是“搭建一個烏托邦”。


在宋冬作品“吃城市”中,工業(yè)化、模塊化的甜品,在此扮演“積木”的角色,被用來搭建城市的建筑物、公共空間。© 宋冬,佩斯供圖


宋冬為丹麥奧爾胡斯美術(shù)館創(chuàng)作的開幕行為裝置“吃城市”,2017年。攝影:Kaare Viemose © 宋冬,Kunsthal Aarhus供圖

一個動詞和一個名詞的搭配,是非常宋冬的命名方式,有些是尋常的生活用語,如“哈氣”、“扔石頭”、“漬酸菜”;另一些則創(chuàng)作了新的詞組,把完全不可能在現(xiàn)實世界中發(fā)生聯(lián)系的動作與動作對象聯(lián)系到一起,如“印水”、“揉上海”、“吃城市”。

城市,一個被現(xiàn)代文化建構(gòu)的存在,它既是具體的又是抽象的,既是地理的、空間的又是政治的、文化的;吃,一個生物行為,是原始的、個體的、私密的、與欲望有關(guān)的,但又是可被置于公共場域的人類行為。這兩廂的搭配,將細微與宏大、溫暖與冰冷、人與人造概念等一系列相逆的意象聯(lián)系在一起,引發(fā)了意義的漣漪。

“吃城市”系列用一種輕松愉悅、近似于游戲的方式,在香甜可口中完成了人與城市、人與消費的關(guān)系重構(gòu)。

“我建造了一座注定要被毀滅的城市……隨著亞洲城市的發(fā)展,幾乎每一天都經(jīng)歷著更新?lián)Q代,舊的樓房被推到,新的大樓拔地而起。有些城市甚至在短短20年間便從一無所有發(fā)展成型……我的這座城市用糖果和餅干建造而成,看起來既可口又誘人。當我們品嘗這座城市的時候,我們放任自己的欲望去品味它,而與此同時,我們也正在欲望毀壞城市,讓它成為一片廢墟。”[宋冬,《吃城市》自述文字,Selfridge百貨商店,倫敦,2006]


宋冬為丹麥奧爾胡斯美術(shù)館創(chuàng)作的開幕行為裝置“吃城市”局部細節(jié),2017年。攝影:Kaare Viemose © 宋冬,Kunsthal Aarhus供圖


2017年,宋冬作品《吃城市》在丹麥奧爾胡斯美術(shù)館展覽現(xiàn)場。攝影:Kaare Viemose © 宋冬,Kunsthal Aarhus供圖

甜,一個指代,欲望的指代。宋冬曾說,“‘糖’是美麗的毒藥。雖然它味道很友好,但吃多了對人并不健康。”而就連“甜”本身,也有著復(fù)雜的意義。用人類學家西敏司的觀點,甜也是被建構(gòu)的。西敏司在《甜與權(quán)力》一書中介紹了糖的工業(yè)化商品化的歷史,“用這么一件東西(從甘蔗里榨取的糖)滿足廣泛的、也許可以是人類普世的對甜味的偏好,這其實是在歐洲的政治軍事力量和經(jīng)濟動力開始改變世界時,依照歐洲的口味標準被確立的。”糖的擴張,逐步改造著人們的味覺經(jīng)驗、飲食習慣甚至語言系統(tǒng),比如在英語修辭中,糖排擠掉了蜂蜜,成了“甜”的指代。

“吃城市”系列在14年中在23座城市實施,這并非是在操作23次“重復(fù)”。場地的不同、參與人的不同,賦予了該系無窮的可變性并開放了闡釋:可將其解釋為對消費主義的反?。蝗伺c地球關(guān)系的反??;也可看成是人類對被城市奴役、物化的一場酣暢淋漓的報復(fù)。

無始無終,一個結(jié)局

 “城市”最后在“吃”中消失殆盡,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了無痕跡。正如美國MoMA的策展人、評論家Barbara London所言:“回歸常態(tài)(不讓自己的行為留下一絲痕跡)是宋冬的一種慣常做法。他的許多作品往往會導(dǎo)致一個斷點——激發(fā)一種頓悟或勾起一段記憶。他能夠通過簡單的方式直抵人性的根本。”

“西藏佛教有一個儀式我特別喜歡,叫做‘壇城’,他們用寶石或者是貴重的石頭研磨的粉,來做‘曼荼羅’,然后用掃帚把它掃掉,最后空無一物,我覺得這是一個讓人產(chǎn)生認識的過程,空無一物是我特別喜歡的。”宋冬說。

創(chuàng)造了,但又親自毀滅,“吃城市”也像一場壇城。

對壇城的熱愛又促成了宋冬用食物搭建了“曼荼羅”。寶石的粉末被調(diào)味品所替代:黑胡椒、辣椒面、檸檬粉、咖喱、桂皮粉、花椒、大料、食鹽、味精……在這個調(diào)味品版的“曼荼羅”中,所有的內(nèi)部細節(jié)都忽略掉了,比如具象的龍、佛、佛教的代表符號,只有似是而非的外觀,一種未完成的狀態(tài),看起來像是未完成又像是被清掃了。

宋冬的作品一貫有著溫暖的氣息,而《曼荼羅》卻罕見地出現(xiàn)了刀——一種烹飪的工具,也可能是兇器。刀尖破“畫”而出,鋒利、尖銳、冰冷。刀的背后是一個類似“辨經(jīng)”的故事。


2014年,宋冬在巴西展出的“曼荼羅”局部  © 宋冬,佩斯供圖

1996年在西藏舉辦“水的保衛(wèi)者”藝術(shù)活動,宋冬與藝術(shù)家張盛泉(“大同大張”)都參加了。當時大張要實施作品《渡》:買一只羊,背它過拉薩河,然后在河中間的淺灘上把羊殺掉。宋冬聽后,想去救羊。作品的本意是想用一只羊的血警示世人停止暴力、殺戮,宋冬便說:“羊的血和人的血是一樣的,用我的血也可以警示人。”

像是一場戲劇的片段,一面是宋冬用身體死命護羊,一面是大張捉刀沉思。這場對弈,在兩人的爭辯中展開,關(guān)于生死輪回、暴力、生命。最后,大張把刀子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說了一句“作品失敗,放羊”。最后,他倆一起給羊系上經(jīng)幡,放生。

刀在這個故事里,是某種介質(zhì),因為這把刀,宋冬與張盛泉相識并由此結(jié)下長久友誼;而刀子也是一種屏障,認知的屏障,兩個認知系統(tǒng)的所有差異投射在刀子的舉落中。“當年那把刀一直懸在我的心上頭,擱在《曼荼羅》中,是在阻止清掃畫面,這樣作品就永遠處于無始無終的狀態(tài)。”


2015年,宋冬在佩斯香港展出裝置作品“曼荼羅” © 宋冬,佩斯供圖

筷子:保持獨立的合作方式,家庭的相處之道

“我的家人都出現(xiàn)在我的作品里”。宋冬說。

《撫摸父親》、《物盡其用》出現(xiàn)的是父母,女兒宋兒睿與宋冬一起完成了《女兒是我的四季》,父女二人一起用食物搭“盆景”。妻子尹秀珍,也是一名藝術(shù)家。2001年他們創(chuàng)造了“筷道”的合作方式,在婚后第十年(2002年),他倆首次用“筷道”的方式合作了作品《筷子》。


宋冬1997年的作品《撫摸父親》 © 宋冬,佩斯供圖


宋冬跟母親合作的《物盡其用》2009年在紐約MoMA展出 © 宋冬,佩斯供圖

筷子,中國人使用的餐具,再尋常不過,卻讓宋冬和尹秀珍悟出了全新的保持自由和獨立的合作方式,亦是夫妻的相處之道:即是獨立的,但一起協(xié)作時卻需要“在一起”、密不可分;。“單獨時只是一支棍子,合在一起才是筷子”。

這是經(jīng)過雙方協(xié)商討論而決定的同一個命題,他們自設(shè)規(guī)定,即雙方作品都要有相同的大小尺度,而材料、表現(xiàn)形式則不限。就像筷子拆開前的狀態(tài),創(chuàng)作時他倆各自獨立,并不知曉對方會做出什么樣的作品?;ハ啾C?、相互較量,但又互相揣摩彼此的做法。這種“背對背”的共同創(chuàng)作,用現(xiàn)在的話講,真是充滿了綜藝感。

最終,宋冬做了一根銅制的無所不能的定海神針,棍體上標注:“如意金箍棒,重一萬三千五百斤”;尹秀珍做了一個布制的拉鎖口袋,里面塞滿海綿,并切開長口子,里面放置小的生活物品。如果把口袋里的東西全拿出來,又恰好可以把宋冬的“定海神針”裝進去,完成了從棍子到筷子的合體,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2002年,宋冬與尹秀珍首次用“筷道”的方式合作了作品《筷子》。 © 宋冬


2013年,二人的女兒也加入進來,一起創(chuàng)作了“三根筷子” © 宋冬

此次合作后,“筷道”也成了一個創(chuàng)作方式被延續(xù)下來,被稱為“是一種建立在筷子的本質(zhì)上的合作方式”。在雙方商定的同一規(guī)則下,合作雙方相互保密,獨立完成各自的部分,最終將成果并置,形成不可分的一件作品。這一合作方建立在合作雙方自由和互信,平等和獨立的基礎(chǔ)上。

Q:周末畫報

A:宋冬

Q:吃,兼具私人性(生理性、生物功能)和公共性,是人類唯一可以在公開的場所展開的私人行為(餐廳、野餐、路邊攤),也是唯一可以去進入社交的“欲望問題”。 是否可將 “吃城市”看成您創(chuàng)作的兩個維度(個體與公共)的連接點?

A:《吃城市》的過程是一個把個人經(jīng)驗和集體經(jīng)驗融合的體驗方式,人的行為有許多的差異性和趨同性,個體的維度在公共的維度中被某種氛圍所裹脅,會產(chǎn)生行為的相互影響,差異性被趨同性所覆蓋。將“吃”這個每個人與生俱來的生物行為衍變成多維度的“認知”行為。

Q: 從2003第一次實施“吃城市”,是否可將去全球不同城市“打卡”視作作品的一部分?在一次次的搭建中,您如何看待勞動的重復(fù)性,以及如何化解重復(fù)帶來的倦怠感?

A:《吃城市》的行動像是黏合劑,把多重維度的事物粘合在一處。在看似的勞動重復(fù)性中,有著非常不一樣的差異性。

就像真正的城市建設(shè)一樣,有許許多多看不見的元素在其中。從項目計劃的初始,就充斥各種各樣不同的處境和條件對這個行動產(chǎn)生影響。但每一次的限制都是一次交流和挑戰(zhàn)的契機。城市看似是搭建起來的,其實是在各種因素的作用逐漸形成的。

《吃城市》也不例外,雖然搭建的過程和吃的過程都很短暫,但每一次的人員都不同,他們擁有很寬的自由度,每一次的建筑都是不同的,我對每一次的城市建造都充滿了好奇,所以不會倦怠。

它就是個可以不斷建造下去的城市,像“草圖”的方式:不斷地搭建,不斷地被吃掉、被摧毀,所有發(fā)生的既是“預(yù)料之中”也是“預(yù)料之外”。

Q:作品《女兒是我的四季》,與女兒一同制作食物盆景,是對“教育”的一種反思嗎?

A:女兒是我的四季,更是我的風景。我不想讓她成為我的盆景,我希望她自然幸福地成長。所以在作品中她是風景的制造者也是游戲者。教育是由“教”和“育”構(gòu)成。吃這個日常行為把教和育囊括其中,在不知覺中培育生活美學的養(yǎng)成與多角度看世界的視角。

Q :《曼荼羅》使用的食材與佛教有關(guān)嗎?

A :作品的材料與宗教無關(guān),與認識有關(guān)。調(diào)料是烹調(diào)中必不可少的,但它們極少單獨食用??此撇恢匾鼈冇柧毩巳祟惖奈队X,形成了文化和風格。有著地域、文化、政治的意味。這些調(diào)料試圖改變著本味,又試圖提升著本味,甚至有時喧賓奪主,夸大了自身的重要性。這里將嘴中味、眼中味和思中味融為一處,呈現(xiàn)被忽略的存在,強調(diào)既未結(jié)束又未開始的狀態(tài)。鋒利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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