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 受訪者提供
余德耀做藝術的快感,跟之前做企業(yè)家時的快感完全不同:企業(yè)家的快感大多來自數(shù)據(jù),而數(shù)據(jù)背后很多煩心事,股票漲跌,心情就漲跌。但是投身藝術之后,很多事情讓他心里美滋滋的,根本不需要別人奉承
余德耀印尼華人企業(yè)家、藝術慈善家和收藏家。他的收藏始于中國當代油畫,如今已建立起一個相當可觀的中國當代藝術收藏體系。作為亞洲的頂級收藏家,他的收藏也逐步拓展到亞洲藝術以外的西方藝術。一直以來,余德耀舉辦藏品展覽,并大力支持國際專業(yè)藝術機構的借展,以增進公眾對中國當代藝術的理解和欣賞
余德耀更瘦了,衣服穿在身上有點飄。這一天,他貼身穿著美術館最近的熱門展覽《KAWS:始于終點》的衍生潮品T恤,大紅色,黑色的亂線繡出一只大玩偶,他伸過來的手依然握得很用力,不像一個病人。
兩天后,8月13日在余德耀美術館,法蘭西共和國榮譽軍團軍官勛章頒發(fā)給了他,這是法國政府頒授的最高榮譽,也是世界上最為著名的勛章之一。曾經(jīng)得到這一榮譽的華人只有董建華、陳竺等寥寥幾人。歷來這種榮譽勛章的海外頒獎都在領館,意即在法蘭西的屬地授勛,這一次移到美術館也是破例。大伙兒都知道,余先生病重,要為他節(jié)省體力。在他的主場授勛,亦可視作對他這些年在藝術領域的功勛進行褒獎。
他很少接受采訪,這位印尼的農(nóng)業(yè)大亨秉承了老派華僑企業(yè)家的傳統(tǒng),認為做大于說,對頻繁在媒體上拋頭露面總有一絲不習慣和不認同。他的團隊不斷地說服他——民營美術館是文化的事業(yè),又是起步階段,曝光率很重要,藝術普及總是需要人出面鼓與呼——他才在美術館開幕前后接受了幾家媒體的訪問,之后,又是沉寂。
兩年前,他查出胰腺癌,晚期。這兩年的日子,除了配合治療,他就在懸心:在他身后,美術館將往何處去?他的那么多收藏將往何處去?他物色、走訪了許多地方,想尋址建造永久展館,都因為各種原因未能如愿。這促使他接受采訪,“我要把我的心聲講出來。”
“整個中國當代藝術史,特別是八九十年代的一段,我有比較完整的收藏,這一批東西可以說是中國當代藝術史的寶藏。這個歷史階段現(xiàn)在只有兩個人有比較完整的系統(tǒng)性收藏,第一個是??讼壬?,但是他已經(jīng)捐給了香港,第二個就是我。當然香港方面也一直在找我,希望我能夠捐贈,或者長期借展。但是我想,如果將來,中國的學子、藝術家、學者,或者任何一個對藝術有愛好的人士,他們想要真正地學習研究中國當代藝術史的脈絡,卻不能在大陸任何一個機構看到完整的系統(tǒng)展示,而是要去香港看,我覺得是不可思議的。”
交足十年學費
余德耀生于雅加達,長于新加坡,他從生產(chǎn)畜牧業(yè)起家,后成為印尼很成功的農(nóng)業(yè)企業(yè)家。2004年開始介入收藏,一開始純粹出于興趣,“見好就收”。這種完全基于個人直覺的收藏并不總是正確,他買過不少事后讓他后悔的爛東西,但是也在這個過程中迅速磨煉出了判斷力。
收藏界有個共識,積年的藏家有時甚至比鑒定專家更專業(yè)。無他,只因他們是要自掏腰包真金白銀買東西的,不像鑒定專家只需動動口舌,不擔太大的風險,較真程度也就天然缺了一截。余先生收藏到第三年還在苦惱,有一次,他跟嚴培明聊天訴冤枉:你看,我大價錢也花了,可還常常買不到好東西,老是交學費,這是為什么?
嚴培明哈哈一笑:余先生,十年寒窗苦,你現(xiàn)在才第三年,還有七年的學費,總是要交的。
這句話并沒有讓余德耀焦慮,反倒令他釋然了,既然是必經(jīng)的歷程,那么,來吧!他有意識地補充相應的藝術知識,也交了許多誠摯的藝術圈通人,向那些學問人品都出色的學者和策展人請教,濃厚的興趣加上學習能力讓他沒有走太久的彎路,待到第四年、第五年,他明顯上了正軌,收藏的眼光和藏品的品質(zhì)都有了質(zhì)的飛躍。
余德耀對裝置藝術著迷,不光是因為體量和與之匹配的雄心,他覺得強烈而直觀的藝術形式,已經(jīng)超出了美學的范疇,可以承載政治、哲學、心理、社會、人類學等復雜層面的意義,觀點更加豐富和多元,“裝置藝術可以說是三維藝術,也可以是四維藝術,甚至五維藝術,包含著時間線索。當然很多裝置藝術是很難收的,并不是每一個藏家都愿意收這個。”
九千平米的余德耀美術館可用于展陳的空間約六千平米,而余德耀目前的全部收藏如果陳列的話,最保守估計也需要兩萬平米?,F(xiàn)有的美術館沒有辦法呈現(xiàn)這些作品的全貌,因為一旦鋪開,就不能做其他展覽了。這也是他現(xiàn)在仍在尋找藏品永久陳列館的原因。
2008年的金融危機反而成了余德耀在收藏上的豐收年。那一年,美國大宗商品都在暴跌,玉米、大豆粉最嚴重的時候價格跌掉一半,而這些恰恰是余德耀食品行業(yè)的原料成本,他反而成為在經(jīng)濟危機中獲益的人。“大家都在困難當中,反而我的收益非常好,那時候藝術市場很亂,到處都在拋售,特別是國外的基金會,很多好東西流出來,而且便宜,我用很合理的價格就接手了。”包括尤倫斯流出來的作品,他也在隨后的幾年里從拍賣會上接手了不少。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涉足收藏的最初兩年,余德耀“很瘋狂地買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當時正好有個朋友在建shoppingmall,他就買下了整個頂層,12米挑高的大空間,1200平方,壯觀又漂亮。他就想做個私人club,把那些氣派的大裝置放在這里,然后可以在高雅的藝術氣氛里請客待友,吃吃飯喝喝酒。然而,在裝修的過程中,他的想法漸漸變了,“你做一個私人的東西,一千多平米,空空蕩蕩的沒有人來看。我就想到中國的一句老話: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雖然申請了美術館的牌照,也免費供人參觀,但是在印度尼西亞,當代藝術的氛圍并不太好,觀者寥寥。“我們開了五六年,辦了很多很好的展覽,”他特意留心每天的人流量,“開幕當天一般有幾百個人來,開幕過后,每天就三十個人、五十個人。”
他很痛心,甚至有一種明珠暗投的感覺,覺得浪費了這么好的藝術,于是他決心把美術館帶到中國,帶回它們的故鄉(xiāng)。
美術館選址一直在進行,先是在北京宋莊,后來移到上海嘉定。中國變化太快,要找一處規(guī)則明晰、能安心做事情的地方并不容易,煩惱的時候,他曾在微博哀嘆:愛國無門。
時任徐匯區(qū)區(qū)委書記孫繼偉,也是之前帶余德耀去嘉定的引路人,看到了那條微博,因為當時徐匯正有打造西岸文化藝術區(qū)塊的想法,就領著余德耀看了幾處地方。“第一個地方是龍華廟隔壁的一塊地,我看了覺得靠近廟做當代藝術有點怪怪的。另外一塊地,就是飛機庫,我看到這個就不走了,就愛上它了,一見鐘情,第三個地方我也不看了。”
收藏無需代勞
上海這幾年在當代藝術版圖上的崛起,跟整個上海西岸藝術生態(tài)的完善不無關系,而在西岸藝術走廊中,余德耀美術館和劉益謙王薇夫婦的龍美術館尤其不可忽視。余德耀覺得,西岸是通過頂層設計實現(xiàn)文化崛起的成功案例,而他們有幸參與其間,見證了其飛速發(fā)展。
拿下飛機庫之后,余德耀請日本著名設計師藤本壯介(SouFujimoto)對建筑重新進行設計改造。余德耀崇尚節(jié)能,一開始就跟建筑師討論怎樣能夠比較環(huán)保地利用能源。“我們?nèi)慷疾挥每照{(diào),就是因為通風設施做得好。我之前做畜牧業(yè),每天跟風打交道。熱是一個引擎,只要我們能疏導熱空氣往上走,人感覺到的空氣就是一米兩米,只要一直補充空氣來就不會感覺熱。”即使住酒店,他都會隨手關燈,燈就是全球變暖的起源。
因為想盡可能保留飛機庫的原貌,改建比重建受限更大,進度很慢,經(jīng)濟和精神壓力都比較大。到了2014年5月開幕的時候,余德耀的身體健康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好的信號。“當時經(jīng)濟不好,我在印度尼西亞的生意本身壓力也重,又必須買很多的作品去展示自己的實力。而且因為我在中國大陸沒有生意,完全不懂得怎么去和政府人員打交道,所以就走了很多很多彎路。其實那個時候我這個癌在身體里面已經(jīng)開始長了。但當時不知道,也沒有查。開幕的時候,我口腔上面長了一百多個口瘡,暴瘦了七八公斤。”
從2004年介入收藏,到2014年美術館成立,被嚴培明言中,正好交足十年學費。
開幕即亮相,圈里人都趕來看余先生到底收了多少好東西,據(jù)說當時香港巴塞爾有一半的VIP都飛來了上海。藏品展的策展人是大名鼎鼎的芝加哥大學教授、美術史家巫鴻,大家也想看看巫鴻挑選藏品的思路。
張洹的《佛手》、孫原&彭禹的《自由》、黃永砯的《蛇塔》、徐冰的《煙草計劃》、沒頂公司的《平靜》、王廣義的《北京胡同的垃圾車》、隋建國的《地罣》、李暉的《門》楊福東的《黃小姐昨晚在M餐廳》……余德耀也有不少國際化的收藏,比如MonaHatoum、奈良美智或崔有讓,但是他的收藏重心還是中國當代藝術,從架上到攝影,從裝置到雕塑,線索十分清晰。
他和巫鴻有個君子協(xié)定,“我說巫教授,你做你的策展,我不干涉。你要從我的藏品里面選任何一件,或者你要借展,你決定就可以,我不參與。但是我的收藏,你也不要參與。如果我買錯了,你要告訴我。但是請讓我自己做決定。因為這個決定對我來說有一種成就感,如果我要靠我的顧問或者學者朋友幫我決定什么可以買,什么不可以買,我就不會努力去學知識,我必須保持我自己的獨立性。”余德耀說,雖然自己尊重知識和經(jīng)驗,在決定是否收藏的那一刻,他還是更相信第六感,相信激情和強烈的感動。
收藏就像扣鏈,歷史脈絡上每一個重要的藝術家都是鐵鏈的一環(huán),每個藝術家又有不同的階段,哪里缺一環(huán),補上了,鏈條就逐漸完整起來。
畢其功于一賈科梅蒂
讓余德耀美術館聲名鵲起的一役是“雨屋”,在此之前,他只是在藝術業(yè)界有口碑,但大眾對余德耀美術館的認知并不充分。“雨屋”開展的時候,全上海的地鐵里都貼了“雨屋”的海報,那些下著雨的房間的剪影照片更是在微博上掀起一陣傳播旋風,二十多萬人涌進上海西岸的余德耀美術館展廳,要一睹這個奇幻的互動展覽。
另一個為余德耀美術館攢下專業(yè)口碑的展覽就是2016年的賈科梅蒂大展,雖然是私人美術館,但是這個展覽被譽為中國與法國之間最高級別的文化交流。“一開始我們決定展出50件作品,慢慢又增加到100件,最后在北京簽約的時候,劉延東副總理跟法國外交部長簽約,晚上的慶功宴,我就跟賈科梅蒂基金會總監(jiān)凱瑟琳·格雷妮爾講,既然這個展覽已經(jīng)是國家級別的文化項目,我們能不能做成全球最大的賈科梅蒂個展?畢竟中國有近14億人。凱瑟琳說,可以,但是成本很高。我說,沒有關系,我愿意付出。”
最后,賈科梅蒂的展品從一百多件增加至250件,囊括了他的雕塑、素描、油畫、文獻等等。“后來泰特美術館的館長也參加了我們的開幕禮。她跟我講:你叫我們怎么活呀?明年夏天我們也要做賈科梅蒂的展覽,我怎么跟你比?”
不惜血本也要做出專業(yè)的展覽,除了高額的保險費用,余德耀美術館還延請了盧浮宮的專業(yè)展場設計師來做stagedesign,大機庫改建的大廳體量特別巨大,而賈科梅蒂的雕塑作品尺寸往往很小,這就對展廳布置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包括等比例地再現(xiàn)賈科梅蒂的工作室,以及把所有的頭部雕塑和油畫頭部素描一起陳列,這些獨創(chuàng)性、學術性的想法,最后出來的效果非常好。”
這是已故雕塑大師、畫家阿爾貝托·賈柯梅蒂有史以來全球最大個人回顧展,也被海內(nèi)外多家媒體評為年度最佳展覽。
最終有12萬余人來看了這個展覽,這個數(shù)字比起余德耀30萬的預期還有很大的差距,但是他也發(fā)現(xiàn),來看賈科梅蒂的觀眾,整體素養(yǎng)非常高。據(jù)說梁紹基來觀展了五次,葉永青寫文章說,誰要是不來看這個展覽,就是對不起自己。
賈科梅蒂開幕前的一周,余德耀還在美國接受胰腺癌的化療,正是最虛弱的時候,“痛得要命,各種止痛藥罔效,最后醫(yī)生給我開了真正的白粉。”雖然家人和醫(yī)生強烈反對,余德耀還是堅持回國,站在了開幕式上,“這個展覽對我來說很重要,我自己的生命肯定有限,但如果這個展覽不參加的話,我會抱憾終生。”
把收藏永遠留在中國
除了《賈柯梅蒂回顧展》、《安迪·沃霍爾:影子》等國際級大師的個展,余德耀美術館還做了大量旨在弘揚本土藝術家的學術性很強的展覽,比如《南轅北轍:楊福東作品展》、《秦一峰展》、周力的《白影》、孫遜的《讖語實驗室》、周鐵海的《必須》等等,“我希望我們的美術館能發(fā)掘和幫助本土的藝術家,而不是只有別人的東西?,F(xiàn)在美術館有一點國際上的名望了,國外頂尖的學者、策展人、館長都會過來,他們以前對中國藝術是視而不見的,我要逼他們?nèi)チ私?。就像小漢斯這次看到周鐵海的展覽就很受刺激,問了很多問題。包括之前周力的展覽也很轟動。我們不會選擇那些被市場裹挾著、不斷復制自己的藝術家,我希望把我們對真正優(yōu)秀的藝術家的關注和判斷呈現(xiàn)出來,默默地去幫助本土的藝術家,尤其是那些被嚴重低估了的藝術家。”
他常常告誡手下:收藏家可以買下一堆錯的作品,但是美術館不可以做一個錯的展覽。收藏一時沖動,事后后悔,這很常見,但是美術館一定要在學術上經(jīng)得起推敲,因為任何一個展覽,都牽涉到整個團隊兩年以上的籌備和反復溝通,如果還選錯,那就是原罪,就說明美術館出現(xiàn)了系統(tǒng)性的bug。這樣的錯誤,他不諱言,余德耀美術館也曾犯過一兩次,今后要極力避免。
余德耀基金會曾經(jīng)多次贊助中國藝術家在海外的展覽,也多次為海外藝術機構捐贈作品或贊助項目,比如向蓬皮杜藝術中心捐贈丁乙的重要作品等等,這些事情,如果對方不宣傳,余先生自己也就不吭聲。“他們不報道,那我也就靜靜的。”他說,藝術的快感,跟之前做企業(yè)家時的快感完全不同,企業(yè)家的快感大多來自數(shù)據(jù),而數(shù)據(jù)背后有很多煩心事,股票漲跌,心情就漲跌。但是投身藝術之后,很多事情讓他心里美滋滋的,根本不需要別人奉承。比如剛剛牽線了蓬皮杜和西岸的結緣,如果未來有一天,蓬皮杜能夠落戶西岸,他就會覺得自己的工作是有價值的,不白過。
中國民營美術館只有短短十余年的歷程,相應的法規(guī)、政策皆不完備,痛點很多。“比如經(jīng)費,比如稅收,我們需要很多經(jīng)費來支持這個美術館,如果有企業(yè)愿意贊助我們經(jīng)費,在國外可以減稅,這邊沒有辦法減稅,捐贈就做不成了。”
他曾在不同的場合說過,很多偉大的公共美術館前身都是私人美術館,那也是他未來的理想。比如說MOMA,V&A,這些美術館本身結構很完整,雖然是民營,但是也可以接受公共的捐贈,同時它有理事會,共同決策并制定行為規(guī)則,而不是只受控于某個家族,或者只受控于某種不受監(jiān)控的私愿。一旦成為公共美術館,創(chuàng)始人或收藏家家族就不再具有絕對的權限。“理事委員會通過選舉產(chǎn)生,這個委員會可以決定美術館的大政方針,包括館長人選和美術館的發(fā)展方向,就好像變成一個上市公司,但是這個上市公司的股東并沒有利益,只有義務。”作為亞洲的頂級收藏家,余德耀自己就曾在英國泰特美術館擔任亞太地區(qū)委員及收藏委員,深知這同時是一種責任和光榮。
但是在中國,這意味著很長的發(fā)展道路,余德耀美術館至今也沒有形成相應的框架,余先生自己感到力不從心。“自從我生了這個病,人真是改變了,很多時候不是考慮自己怎么樣,以后的日子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非常奢侈的東西。我現(xiàn)在只想在有限的時間里面,要做些什么,讓自己的人生比較完整一點。我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一個個地攻克難關,我已經(jīng)沒有這個能力了。我常常對我的團隊講,未來要靠你們?nèi)ネ瓿伞N乙蚕卤惧X去培養(yǎng)本土的團隊。我只能作為一個愛國華僑,以我虔誠的心,希望這個美術館繼續(xù)下去,希望我的收藏能夠永久地留在國內(nèi)。當代藝術是我們這一輩人的藝術。將來再過幾十年,我們給我們的子孫就有一個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