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和三奶奶在大門前、谷倉里,甚至做豬食用的大鍋里一起跳舞,文慧覺得三奶奶跳得比她好多了,“我還有點‘形’,她就完全是真正的她自己”。
2015年的《和三奶奶跳舞》,2001年的《和民工跳舞》,兩部紀(jì)錄片被剪輯成相同時長,一左一右同時在屏幕上放映——這件出自文慧的作品,2015年5月7日起,在第56屆威尼斯國際藝術(shù)雙年展中國館展出。
1994年,文慧和吳文光共同創(chuàng)建生活舞蹈工作室。他們的想法很明確,“跟現(xiàn)實有關(guān),跟當(dāng)下的社會有關(guān)”。從最初由個人視角切入的“私人劇場”系列,到1999年后與社會現(xiàn)實結(jié)合更緊密的“報告系列”,文慧的創(chuàng)作方式大多是藝術(shù)家慣有的“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
到《和民工跳舞》,民工參與演出的積極性和自身難以改變的個人命運,促使文慧反思“藝術(shù)到底有什么用”。2008年起,她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記憶系列”,《回憶》、《聽三奶奶講過去的事情》、《和三奶奶跳舞》都先從采訪和史料記錄入手,再制作成紀(jì)錄片或舞臺劇,“以前是為了藝術(shù)而藝術(shù),現(xiàn)在是希望先介入社會現(xiàn)實”。
“這事能不能反映一下?”
2001年8月23日晚,北京東四環(huán)外一座即將改建成藝術(shù)中心的紡織工廠里,上演了一場不像演出的演出——生活舞蹈工作室的十位專業(yè)演員和三十位光膀子的農(nóng)民工,一起在粗糙空曠的廠房里唱山歌、滾油罐、爬梯子。
參與這個演出的藝術(shù)家宋冬說,最初他們想邀請民工一千個,“讓民工的人數(shù)多于觀眾,如果一千個民工一起吃飯,一千個民工在那站著,一千個民工跟你們一起做動作,一千個民工一千個縫紉機……那是誰看誰呢?”
但到手的款項不足以請來這么多人。“按照工地上付給小工的費用,每天三十塊錢,我們這三萬塊錢算下來,包括吃飯、交通,能夠排練八天,所以第九天演出。”
最后從北京工地上找來三十個民工,分別來自四川和湖北的六個縣一個市。排練的頭幾天,民工們看見有攝像機做記錄,就問,“是來拍電影的嗎?”文慧解釋:“沒有你們,這個城市不可能變成現(xiàn)在這樣。我們就是讓更多人知道你們最想要的是什么。”
民工的反應(yīng)很直接,“我們出門打工就是為了掙錢,干活了工地又不付你的錢,這事能不能反映一下?”還有人因為莫名其妙的理由,暫住證被撕了。
文慧有點尷尬,民工“被看見”的需要并沒有那么強烈。“演出完他該回工地還是回工地,該拿不到工錢還是拿不到工錢。藝術(shù)是改變不了這個世界的”,文慧后來反思。
民工卻在轉(zhuǎn)變。從疑惑、陌生、置身事外、做一個動作就集體哄笑,到專注、投入、樂在其中,也漸漸開始點評哪個舞蹈演員漂亮、有親和力。
演出僅此一場,結(jié)束之后,民工們回到各自的工地。“有的演完后活兒也不想干了,打電話來問,還有沒有演出了?”后來吳文光拍攝紀(jì)錄片《外地人》,攝影師跟著其中幾個回四川老家,發(fā)現(xiàn)他們把演出的照片和《新潮》雜志刊登的報道擺在家里很醒目的地方,“好像是一個榮譽”。
被遺忘的三奶奶
民工對演出經(jīng)歷的珍重,讓文慧開始思考藝術(shù)如何更有效地介入社會。
從此文慧改變了創(chuàng)作方式,“開始做《和三奶奶跳舞》的時候,我只是想知道我父親家庭歷史的背景。”
三奶奶全名蘇美玲,是文慧父親的嬸嬸,因為曾經(jīng)是“地主婆”,她在文慧的家族里是一個諱莫如深的存在。直到2010年父親去世,文慧都不知道在老家云南的山村里,住著這樣一位84歲高齡的親戚。“我爸爸去世之前,我問他關(guān)于家庭歷史的事情,他不太愿意講。他們那一代人,都很害怕談到過去的事情。不知道是故意忘記還是習(xí)慣性地已經(jīng)忘記。”
2011年,因為“民間記憶計劃”,文慧和一群80后的年輕人們返回故鄉(xiāng),采訪70歲以上的老人在1959年到1961年期間的經(jīng)歷。“采訪整理成文字放在網(wǎng)上,作為一種公共的個人史料。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責(zé)任去做。”
三奶奶住在偏遠的山村里。第一天,文慧只趕了半路,給三奶奶打電話。“三奶奶說,她那天接到電話后一夜沒睡。五十年了,她沒有接觸家里的人,等于是被遺忘。突然以前的家庭又跟她聯(lián)絡(luò)了,她特別激動。”
進村途中,文慧遇見的第一個人是三奶奶的大孫女,也叫文慧,名字就是三奶奶起的。這讓文慧覺得一切在冥冥之中已經(jīng)注定。后來在作品介紹里,她寫道:“三奶奶仿佛在山那邊等待著我的來到,一直等了五十年,要把珍藏的家族歷史和故事講給我聽。”
“要是再年輕點,比如70歲,就去打工”
2011、2012,文慧前后三次去往三奶奶居住的大莊鎮(zhèn)大河邊村。前兩次的素材剪成了紀(jì)錄片《聽三奶奶講過去的事情》,后一次完成了《和三奶奶跳舞》。“第一個紀(jì)錄片主要是三奶奶的講述,她講得特別好。第二個我把語言減到最少,更多用三奶奶日常的身體動作、我和三奶奶身體接觸的部分。”
她們之間的互動自然而然。文慧和三奶奶說話,說著說著,身體微微晃動起來,三奶奶學(xué)她的樣子,也微微晃動身體,仿佛和她處在相同的頻率。文慧用家鄉(xiāng)話問,“阿奶,你可看見我了嗎?”“我看見你了,”三奶奶會接下一句,“文慧,你可看見我了嗎?”“我也看見你了。”“好。”
云南紫外線強烈,每天只能在日出前和日落后拍攝一小段時間,所以一起床,三奶奶就提醒文慧抓緊時間“玩”。她們在大門前、谷倉里,甚至做豬食用的大鍋里一起跳舞。“她跳得比我好多了,我還有點‘形’,她就完全是真正的她自己。”文慧說。
面對文慧的采訪和拍攝,一輩子沒離開大莊鎮(zhèn)的三奶奶特別坦然。文慧要進做豬食的大鍋,問三奶奶可不可以,三奶奶說,“可以啊,我也想進去。”一開始文慧抓著她講三年饑餓和父親的家庭,可三奶奶講著講著就回到改變她終生命運的土改。
三奶奶沒有讀過書,不看電視,耳聰目明、條理清晰,她并不自知的女性意識讓文慧都驚訝:“人生所有的苦難她都挺過來了,12歲嫁人,14歲生孩子,孩子也死了。20歲丈夫出軌,解放前是不能離婚的,她就在解放后找人寫訴狀,離婚,再嫁,給孫子起名字都要自己來。經(jīng)過這么多事,她現(xiàn)在的態(tài)度就是,過去了,根本沒所謂。”
84歲的三奶奶跟文慧說,要是70歲,她就還要出去打工。“跟很多人在一起做事情,多好。她確實很孤獨,村子基本上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白天很安靜,就像是她一個人的村子一樣。”
最后一次拜訪三奶奶,文慧把紀(jì)錄片放給她看,“片子里說‘三奶奶’,她在旁邊就答:‘哎’,里面在講話,她這邊就笑得嘎嘎的。她也不緊張,比如正在跳舞,忽然說該做飯了,直接切到現(xiàn)實生活里去,非常精彩。”
一起跳舞的五個月后,三奶奶因病去世,文慧為她拍攝的影像成了她留存在世界上最后的紀(jì)念。“挺難過的,見到她以后,她就像我的一個精神支柱。”問文慧,經(jīng)過和三奶奶的相處,有關(guān)“遺忘與被遺忘”的問題是否得到了答案,她回答,“不是我預(yù)想的,我得到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