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為當紅的幾位藝術家，因為退出法國展覽的“愛國主義小插曲”，被卷入爭議漩渦。
“是遠離商業(yè)化，還是遠離西方人？什么是西方？什么是中國？這些都是可以重新思考的問題。”
在靠近北京七九八藝術區(qū)的一處酒吧，王廣義夾著古巴雪茄的右手有些微微顫抖。他在煙霧中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我承認我是一個國家主義者，一個民族主義者！國家榮譽對我很重要?！?/P>
不久前的4月14日，王廣義和另一位藝術家盧昊宣布，鑒于法國對北京2008奧運會的抵制態(tài)度，他們決定退出2008年6月在法國巴黎馬約爾美術館的展覽。
這個聲明最早出現(xiàn)在“嘿！社會”網(wǎng)頁上的是四個藝術家，后來盧昊和王廣義更正說，退出展覽的藝術家只是他們兩個。
決定的做出是前一天晚上政治混合酒精發(fā)酵的結果，王廣義說他們的出發(fā)點非常單純，當時為奧運火炬在巴黎傳遞所受的干擾而不舒服，又加上法國總統(tǒng)薩科齊“不排除拒絕出席奧運會開幕式”的說法，而導致情緒的爆發(fā)?！拔覀兙偷孟魉麄?！”東北人王廣義說，“難道別人拿石頭打碎你們家玻璃，你還要把石頭吞下去嗎？你當然得把石頭扔回去！”
“F4”之test出“中國金”
網(wǎng)上的言論分為截然相反的兩派，一派叫好，表示強烈的支持，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是“八五”藝術家周春芽的公開信：
廣義、盧昊你們好!
看了你們關于取消2008年6月法國展覽計劃的聲明令我十分感動!我堅決支持你們!藝術家不可能是完美的，但作為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中國人，一個中國藝術家，你們有血性、有骨氣、有良知、有正義!
……中華民族苦難了幾百年，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過了點點日子，中國人和中國藝術家在世界上好不容易結束了沒有尊嚴沒有面子的時代，我們這個國家等了一百年好不容易盼望到世界高水平的田徑游泳足球籃球等比賽大家能親自看見，大家高興啊!哪一個國家在舉辦奧運會時不是那么熱鬧，我們都守在電視機旁看了通宵。我們?yōu)槲覀兊倪\動員取得好成績高興也為他們國家舉辦了奧運會而高興。唉!我們得罪了誰啊!讓我們不愉快。
歷史的進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中國的和平崛起是任何人也阻擋不了的。
周春芽
2008年4月17日
周春芽的公開信被譏諷為“小學生作文”，“像五十年代的少先隊員這么單純”，但公開信沒有經(jīng)過合適的編輯和校對，倒是顯而易見。幾天之后，藝術家張曉剛和岳敏君相繼公開發(fā)表聲明，對王廣義和盧昊表示支持，宣布從這個名為“中國金”的法國展覽中退出。
“藝術家不是政治家，不是陰謀家，但中國藝術家首先是中國人，這一點是不用多想不用討論的。這是一個基本的態(tài)度問題。一個關于良知和尊嚴的問題?！睆垥詣傇诼暶髦姓f。
王廣義、張曉剛、岳敏君和方力鈞，因為其作品拍賣價格的不斷飆升，被稱為中國當代藝術的“F4”，其中王廣義和張曉剛都是“千萬”級的藝術家。這次“F4”里的三位都選擇退出，呈現(xiàn)出空前的團結。這也使他們很快成為被火力攻擊的對象，而盧昊因為“拍賣價格沒那么高”發(fā)現(xiàn)自己很快被放在了一邊。
一位網(wǎng)名“北京憤怒羔羊”，但注明“真實身份待查”的網(wǎng)絡文章指責王廣義、盧昊以及后來的張曉剛、岳敏君、周春芽是在做一場“愚昧又荒唐的義和團似的民族主義愛國秀”（原文如此），而且很為西方藝術投資的資本家們惋惜，覺得他們可能看走了眼，以至于“養(yǎng)虎成患”。
策展人朱其認為，這個行為本身沒有錯，但這種沒有政治風險系數(shù)和舉國多數(shù)同意的愛國主義表態(tài)有多大價值卻很可疑，尤其是和藝術家們當年前衛(wèi)反叛的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還有人懷疑這個展覽對他們可能本來就是個無足輕重的展覽，馬約爾美術館在法國不算知名，也許藝術家們早就想退出，沒找到合適的理由，愛國不過給退出展覽提出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斑@是熱血之下的理性和狡猾?！币晃徊辉竿嘎缎彰脑u論家說。
王廣義反駁說，馬約爾美術館是個不錯的美術館，在法國也應該在前十名以內(nèi)?！熬褪桥钇ざ潘囆g中心這樣的地方，我也一樣會退出，而且對于一個行動來說，越是大的展覽，退出的效果會越好。”他對網(wǎng)上的一些攻擊感覺到很悲哀?！耙粋€行為會被社會從不同角度重新解讀，尤其這次事件把國家、民族、政治包括文明的沖突都攪在了一起，大家都沒有把問題梳理清楚，這就是為什么當類似王廣義他們的表態(tài)出來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按照自己的方向來理解問題?！彼囆g評論家呂澎說，他愿意相信藝術家們的真誠，并且認為這樣的行為不無益處，“單方面的反應不利人類溝通，類似的行為對法國人無論如何是個提醒，能讓矛盾的雙方思考相關問題?！?/P>
藝術評論家費大為則認為，藝術家的思考應該超越國家的概念，實際情況永遠會比我們所看到的要復雜，黑白分明、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在現(xiàn)在的國際形勢下是不夠的。
“藝術家應該和一般公眾保持距離?！彼囆g家黃永砯說，“藝術家應該有更高的目標，不要把自己陷于民族主義、國家主義中?！彼恢闭J為，西方中心主義和中國的民族主義其實是同一個問題，只不過是一個硬幣的兩面。
不想做魯迅，至少做畢加索吧
19年前，王廣義曾經(jīng)有另外一個為圈里人熟知的激動時刻，那是在1989年中國美術館“現(xiàn)代藝術大展”之后，他的一幅畫被一位熱愛當代藝術的個體戶買走，1萬塊，他拿著面額為十元的幾摞“巨款”，也曾經(jīng)因為激動而手指發(fā)抖。
那是藝術家普遍窮困潦倒的時代，而現(xiàn)在這個群體中的不少人已經(jīng)進入到富人的階層。王廣義本人駕駛豪華轎車、住在北京昂貴地段的公寓，在郊區(qū)有大工作室，喜好雪茄和威士忌。他是當代藝術拍賣市場上最昂貴的名字之一，創(chuàng)下的最新紀錄是2007年10月，他在1988年創(chuàng)作的《毛澤東AO》在倫敦以407萬美元的價格成交。盡管這些早年的作品當年大多以幾萬元人民幣的價格出手，拍賣價格和藝術家本人目前的收入沒有直接的關系，但毫無疑問，這將帶動藝術家新創(chuàng)作的作品價格，從而為他們帶來更多財富。
這些作品的價值究竟如何？法籍華人藝術家黃永砯并不認為一些藝術家得到了學術上的真正認可，“他們的地位僅僅止于商業(yè)而已，藝術界這樣的情況屢見不鮮，可能曾經(jīng)賣得極貴的東西，過多少年后在藝術史上完全沒有地位?！?/P>
但毫無疑問，“F4”應該是西方對中國當代藝術投資熱情的直接受益者，有人認為，“F4”們的鈔票和光環(huán)都是西方人給的，怎么突然翻臉不認人。但張曉剛與王廣義認為，中國當代藝術的地位上升有一個更強大的背景，就是中國崛起?！拔蚁Ｍ覀儑覐姶?，對世界具有足夠的威懾力，然后再去朗誦浪漫詩篇，再去溫良恭儉讓，美國不就是這樣的嗎？看看美國人怎么對印第安人的？！”王廣義說。
網(wǎng)上的叫罵讓策展人朱其將話題從“愛國”問題引向了“大哥們”的“江湖合法性”的問題，照他看，“大哥們”在網(wǎng)路上被憤青們肆無忌憚圍攻的局面在3年前都是不可想象的，這反映的是他們“在江湖后生晚輩心中的地位實際上是在不斷下降”。
朱其認為大哥們地位合法性受到威脅是基于兩點，首先他們作品已經(jīng)連續(xù)十年沒有什么大進展，而且產(chǎn)量也太多，“盡管最近在緊急限產(chǎn)，但前些年在外面流傳的太多，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牢固的印象”。另外一點是，大哥們“腳踩六只船”，前衛(wèi)、商業(yè)、時尚、國際、官方、學院什么都插一腳，八面玲瓏。
“除了還沒有人當政協(xié)委員，他們在其他方面都很成功?！敝炱湔f。
朱其還指出，江湖有傳言一些大哥讓槍手來畫畫，“我們這個圈子的人，非常清楚一個藝術家能夠有多大的產(chǎn)量，如果多過這個產(chǎn)量，毫無疑問只能是有槍手幫忙?！?/P>
朱其說，此次藝術界的“愛國主義小事件”之所以發(fā)展成這樣，是因為“江湖希望他們站在批判極權主義、批判過敏性、為社會底層伸張正義的精神制高點上”，雖然不想成為魯迅，但至少大哥們當年應該有成為畢加索、博伊斯的理想吧。
“他們可能對藝術家的要求太高了。”盧昊對這樣的言論頗不以為然，“一個藝術家一輩子能有幾幅代表性作品？藝術史上有幾個大師？為什么這些評論者不用這么高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呢？”
中國藝術家可以說不？
馬約爾美術館《中國金》展覽的策展人阿羅娜·卡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預計6月份的展覽在5位藝術家退出后，依然有38位中國藝術家參與，并且展覽長達四個月?！斑@家在巴黎負有聲望的美術館，將是中國最好的當代藝術家的一次盛典。”
阿羅娜為了這個展覽已經(jīng)籌備了一年?！拔易约阂矠樯贁?shù)人在巴黎制造的麻煩感到生氣，包括那些大規(guī)模的媒體報道，所以我完全理解兩位藝術家的生氣和憤怒，”阿羅娜說，“不過法國已經(jīng)通過外交方式在矯正這些問題，中國政府也樂于讓事情回到正常軌道，我覺得藝術家們不應該退出，反而可以利用這個平臺去創(chuàng)作新作來表達他們的感情，可能這會是個更有效的方式，另外，至少他們應該支持一下參加這個展覽的年輕同行吧?！?/P>
多年前，王廣義曾經(jīng)推崇《中國可以說不》這本書，現(xiàn)在是否終于到了中國藝術家可以說不的時候了？事實上，假如去北京的798藝術區(qū)轉上一轉，就會發(fā)現(xiàn)中國的當代藝術界已經(jīng)成為最為國際化的一個圈子。
在1990年代初，中國藝術家還為進入一些國際的重要藝術展覽而興奮不已，但今天他們接到此類邀請已經(jīng)如同家常便飯。中國當代藝術家的生意好得令人嫉妒，甚至“80后”的年輕藝術家也已經(jīng)在輕易地享受成功的感覺。
藝術評論家黃專一直在關注中國藝術家的身份問題，“在1990年代初，我們曾經(jīng)討論‘中國當代藝術如何獲取國際身份’，現(xiàn)在也許我們可以明確了，我們或許根本不需要西方或他們的掮客虛擬的‘國際身份’，當然，以這種政治事件方式明確這一點有某種偶然性，但也許它會成為我們處理‘外部問題’的一個拐點?！秉S專說。
“在這次事件中，愛國與否似乎正在變成一個借口，引起的辯論既暗示著藝術理想和實際的矛盾，也暗示著利益的維護和利益的再分配問題。未登臺的一代人和已經(jīng)上臺的明星之間的矛盾通過這場辯論被推到了前臺?！辟M大為認為從中可以看到，中國當代藝術正在加速內(nèi)部分化。
而中國藝術家真的可以說不了嗎？費大為認為目前還未到時候，中國當代藝術的商業(yè)化依然主要被西方人操控，這使中國當代藝術陷于深刻的矛盾之中?！笆沁h離商業(yè)化，還是遠離西方人？什么是西方？什么是中國？這些都是可以重新思考的問題?！?/P>
【編輯:葉曉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