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藝術家 石魯
他的人生大幕拉起之前
一九八一年十月前后,我去北京畫院。張仁芝同志告訴我,他和王培東幾個人剛從西安看望石魯回來。我隱隱感到,仁芝的精神是那樣不安和急躁。他拿出一張照片:石魯在床上靠著,兩只手僵硬地放在胸前,其他人圍坐在他床頭的兩邊。仁芝憂心忡忡地說:“石老的身體特別不好,已經臥床好多日子,我們去了他很高興,強掙扎讓人扶起來照了一張相,兩只手就是這個樣子,醫(yī)生說是藥物作用,恐怕石老難以作畫了。”
我聽后黯然失色,但總感到不大相信,因為前一段我見他的時候,他的病情是大有好轉的啊!
一九八二年春節(jié)前夕,我抽空匆匆趕到西安,當夜幾個聞訊而來的朋友告訴我:“石魯病很重,醫(yī)院嚴格拒絕來訪,你這次恐怕見不到了。”
我不灰心,第二天一早便和愛人找到醫(yī)院。
石魯住在醫(yī)院后邊高干病房的五樓上。樓梯安了欄柵,并上了鎖,由此可見守候之嚴,但當我講明情況后,醫(yī)生破例開恩允我一見,真要感激那位胖胖的女醫(yī)生了。
由于仁芝那照片的印象以及到西安后的朋友談論,我見到石魯后的感覺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他沒有躺在床上,而是陪我坐著談了好長時間的話,盡管他反應有些遲鈍,說話也比較吃力,但他的思路清晰使人感到寬慰,我發(fā)現(xiàn)他的病情并不像人們說的那樣嚴重,我不知道這就是那種人常說的“回光返照”了。
我遞上剛印好的“石魯小傳”校樣,他接過去逐字逐句地仔細看過,并用筆親自更改了校樣中的謬誤之處,時時露出難得的笑容,愛人抓緊機會按了幾下相機快門,留下這極為珍貴的鏡頭,我當時還指著桌上蘭花粗底的大海碗與他開玩笑。這就是我和他見的最后一面時的情景。
不久,他的身體發(fā)生了胃癌變,病情急劇惡化了。
病魔一點點吞噬著他的肌體,他頑強的生命做著最后的痛苦抵抗!
他的哥哥馮建吳先生聽到消息,風塵仆仆地從成都趕到西安。
這兩位當代著名的畫家,一雙相依為命的弟兄,在醫(yī)院的病危床前會面了。
馮先生雙手握著石魯瘦弱無力的手腕悄悄地說:“我來了。”他凄楚地看著不久于人世的弟弟,心底里在流血。
石魯歪過頭,露著崇敬感激的神情,他嘴唇動了動,千言萬語,一時竟沒有說出一句話。
石魯自幼年起始,受建吳先生的影響教育最大,尤其在古文古詩詞方面,更得益于他這位三哥,《東渡》畫上所題的那首“滿江紅”,據說就是建吳先生幫他潤色修改而寫成的。
石魯曾對他的孩子們說:“你三伯學問深得很,要好好跟你三伯學。”
石魯曾自豪地對別人講:“世界上刻字最好的是中國,中國最好的是四川,四川最好的是我哥哥。”
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僅此一點,即可看出他對他哥哥那強烈灼熱的愛!
石魯病故以后,馮建吳先生揮淚寫道:
“后我生,先我后。吃苦受害比我多,哀哉季子!
無悲聲,有悲憤,才優(yōu)命蹇遺悲永,慟矣余懷。”
悲痛無悲,欲哭淚盡了……
八月十五日,石魯去世的前十天,張光到醫(yī)院去看他。張光俯身安慰地說:“會好的,安心養(yǎng)。”
石魯微微點了點頭。
張光想起剛剛看過的“馮建吳畫展”,隨口問:“你有幾個弟兄,你是老幾?”
石魯用了很大的勁,輕輕抬了抬右手,用食指勾了個“九”字,嘴里喃喃地說:“臭老九”。
他夫人忙解釋說:“他們家門弟兄多,石魯正好排老九。”
大家聽到他說出“臭老九”三個字,都嘩地笑了。
他也笑,雖沒有聲音,但卻是那樣開懷。
石破天驚
風斂云翳,石魯生命的最后時刻步步逼近了。
像是每一個老人離世前有一種預兆似的,他已漸漸感到死亡的來臨,他終于橫下一條心,不再服用藥物,并拒絕進行使他極其痛苦的延長生命的一切治療。
陜西省委第一書記馬文瑞同志聞訊趕到醫(yī)院。
在石魯患病期間,省委無時無刻不關心著石魯的治療情況,聽說石魯病危,馬文瑞隨身帶去了衛(wèi)生廳長,責成立即組成搶救小組,并親自和石魯懇談了半個小時,要求石魯與醫(yī)生合作,接受治療。
作為一個共產黨員,石魯直到生命終止,都無條件地服從著組織的決定,在此一刻,他求死容易,求生則難。那意味著要承擔相當巨大的痛苦,但他服從組織,選擇了后者繼續(xù)與病魔抗爭的路。
然而,由于他十年中身體長期受到嚴重摧殘,多病并發(fā),雖經一再精心治療,還是太晚了!來不及了!
石魯并不愿意這樣及早去死,但在死神面前,人的抵抗是那么有限、那么軟弱無力??!
他就要丟下那在艱苦歲月里為他驅擋風寒的破小屋子了,就在那個破小屋里,他為患難與共的朋友們畫了數不清的畫,寫了數不清的肺腑之言……
他就要丟下他心愛的畫筆和紙了。他難過地說:“我每一分鐘都在搏斗,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死去,我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存的許多本子我還要寫東西,存了好多年的宣紙還沒有畫完……”
他一再囑托他的夫人:“萬一我去世了,把我寫的兩本詩詞保存好、整理好,能出版就出版——那是我最重要的東西……”
他就要丟下他所熟悉的人間了,他惦記著他的事業(yè),他掛念著他的同志,直到臨終前的幾分鐘,他還在關心著一位中年畫家的入黨問題。
依他倔強的性格、雄辯的口才,他應當申訴、吶喊,抗議死神的不公!然而,他沒有,此一刻他意外地平靜、安詳,意外地釋然和開朗。這也不難理解,他心里早已做過一生的總結,他對他的黨和他的人民可以說是問心無愧了。
石破天驚。已經搏斗到絕境而精疲力竭的石魯,最后一次睜大眼睛,看了看他所熟悉而又戀戀不舍的世界,垂下了那沉重的頭。春濃矣!君卻離去。時間是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五日下午四時十五分。
這意料之中的事又來得過于突然。六十三個冬夏寒暑,他生命的路程走到了極限,驀地收住了巨人的腳步。當代中國一支靈秀的畫筆不再揮動,一顆智慧的頭顱停止了思維。多少宏圖壯偉都隨著這偉大生命的結束而“同歸于盡”。
他靜臥在一張小床上,已經很瘦很瘦了。他那長長的銀灰色的頭發(fā),還是那樣一根根豎立著,蓬亂的胡須還是那樣倔強地向上翹起,但那雙明澈的、銳利的眼睛,卻再也不能睜開了,人們再也看不到他雙手澆灌祖國的藝術園地,再也聽不到他那帶著陜西味的四川口音講述藝術的真諦和人生的哲理了。
傳聞有些國家的科學家,正在研究把杰出人物的腦思維細胞和記憶細胞,在他剛剛死去時,通過人工手術,移植到年輕人的大腦里,這樣,可使那些幾十年積累起來的真知灼見得以繼續(xù)閃爍下去。也許這設想只不過是幻想而已,但倘若這種奇跡真可以神奇般地發(fā)生,那么,就無所謂死了,石魯頭腦中的宏大圖卷,就可以通過另外一個年輕健康的眼和手揮寫出來了。
美國的羅伯特·泰斯特在臨終前曾講過一段深切感人的話,他說:
“這天終將來臨——在一所出生和死亡接踵而來的醫(yī)院內,我的身軀躺在一塊潔白的床單上,床單的四角整齊地塞在床墊里。在某一時刻,醫(yī)生將確診我的大腦已經停止思維,我的生命實際上已經到此結束。
當這一時刻來臨時,請不必在我身上裝置啟動器,人為地延長我的生命。請不要把這床叫做臨終之床,把它稱為生命之床吧。請把我的軀體從這張生命之床上拿走,去幫助他人過上更加美好的生活。
把我的雙眼獻給一位從未見過一次日出、從未見過一張嬰兒小臉蛋或者從未見過一眼女人眼中流露出愛情的人;把我的心臟獻給一位心肌失能、心痛終日的人;把我的鮮血獻給一位在車禍中幸免死亡的少年,使他也許能看到自己的子孫盡情嬉戲;把我的腎臟獻給一位依靠人造腎臟周復一周生存艱難的人。拿走我身上每一根骨頭、每一束肌肉、每一絲纖維,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拿盡,絲毫不剩,想方設法能使跛腳小孩重新行走自如。
挖空我大腦的每一個角落。如有必要,取出我的細胞,讓他們生長,以便有朝一日一個啞兒能在棒球場上歡樂,一位聾女能聽到雨滴敲打窗子的聲音。
將我身上的其余一切燃成灰燼,將這些灰燼迎風散去,化為肥料,滋潤百花……”
這是一個何等圣潔的心靈!
我堅信,如果人類需要,石魯會像羅伯特一樣,臨終前同意獻出他整個身軀:他的眼睛,他的心臟,他的鮮血,他的每根骨頭和每束肌肉……如果傳聞科學家的研究竟成現(xiàn)實的話,他定會毫不猶豫地獻出他的頭顱,把他的大腦移給下一代的年輕人,那么他的事業(yè)將奇跡般地繼續(xù)下去,發(fā)揚光大。那時,他就更加死而無憾了。
也許有人會說,這些都只是從幻想到希望,從希望到幻想。人的一生無非是過眼云煙,石魯早已是煙消云散了。是的,這倒不是幻想,而是不可逆轉的事實,然而,石魯未必煙消云散,盡管他的軀殼已經消滅,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不復存在,盡管地球還將億萬萬年地搖動著歲月,成群的人在它表面上走過,而石魯卻不會再來這里,在未來無窮無盡的世紀中再也不會出現(xiàn),但他輝煌而又悲慘的一生,已成為中國藝術史上重要的一章,他不朽的名字與世長存。
臧克家詩云:
“有的人活著,
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還活著。
……”
石魯活著,那是他的名字。抽象一些說,叫做“精神不死”!
他撲向太陽,被太陽融化了
在中外美術史上,我發(fā)現(xiàn)有兩個人與石魯極為相似,一個是梵高,一個是高庚。
法國象征派畫家貝爾納魯談過梵高的青年時代:
“作為一個被最奧妙的神秘主義所激發(fā)的人,當他在各種底層的場合面對那些最卑微的人們朗誦圣經或傳教的時候,我親愛的朋友感到自己就是基督、上帝。他的充滿苦難和苦行僧的生活,從本質來看,應該不是此岸世界的人的驚人頑強的理性所能造成。事情就是如此。到了二十五歲,當他成為牧師的時候,他試圖改革新教……遭到毀滅性的打擊,為世所棄,他開始過圣教徒式的生活。不久后,他動身到煤礦地區(qū)去,并在索爾西埃煤井搶救了一個被井內瓦斯爆炸燒得半死的工人,在這個工人的額頭上,呈現(xiàn)著‘受難荊冠’的痕跡。然后在荷蘭國土上長期地徒步跋涉并描繪著令人痛心的農民形象。這就是他遷居巴黎前生活的幾個階段。……最后,梵高啟程到阿爾,又從那兒匆匆離去……消息傳來,溫森特(梵高)進了醫(yī)院……”
這位奇特畫家的奇特經歷,他在苦難遭遇和苦難中所形成的性格和藝術,與石魯息息相通。
最早發(fā)現(xiàn)高庚的法國藝術評論家奧里埃,進一步對梵高做了敏銳中肯的評價。
他寫道:“談到溫森特·梵高,如果不能透過他的作品看到他有時所具有令人驚愕的奇特性的話,那就難以察覺到他的藝術中存在的純樸的真實性。實際上,不必講述他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那種才能,即善于在難以捉摸的真實性的芬芳中看到現(xiàn)實事物的才能,對題材的選擇,對各種最強烈的色彩的不可變動的協(xié)調統(tǒng)一,對各種性格的真知灼見,對每個對象的真實本質的無盡探索的才能,其他數以千計的意味深長的詳情,也都證明了他具有幾乎像孩子似的真摯深情,證明了他的自然和真——他本身固有的真的無限的熱情。所有他的作品都呈現(xiàn)著充沛的特征——力量充沛、神經質的敏感和熱情的表現(xiàn)力的充沛。在他對各種事物的特點的斷然肯定中,在他對形象的隨意簡化中,在他逼視太陽硬要放肆地描繪他的意愿中,在他的素描和色彩的激烈緊張狀態(tài)中,甚至在他的某些最微小的技術性特色之中——到處都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強有力的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個大膽的勇為者,時而帶有動物式的粗野,時而又出奇的柔和溫情。他是一個狂熱派,資產階級穩(wěn)健和謹小慎微的敵人;他又仿佛是個酒醉的巨人,能像擺弄小玩意似的輕易地推開群山,這是一種洶涌澎湃的智慧,他的波濤巨浪不可遏制地淹沒了一切藝術的峽谷,這是不可征服的如癡如狂的才氣,時而高妙,時而怪誕,幾乎總是帶著某種病態(tài)。而最終比什么都重要的是——他分明是一個超人,他以不正常的甚至仿佛是中了病魔似的激動,感覺到了線條和形體的不可捉摸的內在本質,并且在更大程度上體會到了色和光的性格,體會到魔術般的明暗轉折,體會到正常的眼睛所看不到的最最細小的微妙差別。這就是為什么這個神經質的人的現(xiàn)實主義,他的真情和實感會表現(xiàn)得如此特別……”
這一段精彩絕倫的文字,我?guī)缀蹩椿搜郏@哪里是在寫梵高,分明是在寫石魯。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石魯,一個可望可及的石魯,一個才華超群、狂傲不羈的石魯,一個正直善良、柔情似水的石魯……
人的本身就是一個多棱鏡。
石魯是集多種性格于一體的人,集博大精微于一身,集贊譽詆毀于一身……他像一株茁壯成長的樹苗,猛然被壓上石塊,卻又頑強地曲曲彎彎地長起來了。沒有哪一個人可以比得上他那樣復雜、艱難、曲折、坎坷的暫短人生。
梵高在苦痛里不停地畫向日葵,他說:“黃色何其美!”在他眼內,黃色是太陽之光,光和熱的象征。向日葵對于他決非尋常之花。
石魯在浩劫中不倦地畫華山,他豪放地聲稱:“華山是我,我是華山!”在他心目中,華山是人,是個頂天立地的巨人。他要借華山發(fā)泄他心中的塊壘,他是給華山賦予了不屈的生命!
梵高熱愛土地,他給他的弟弟戴奧(rn·éo)的信中寫道:“……如果要生長,必須埋到土地里去,我告訴你,將你種到德朗特(Drentne)的土地里去,你將于此發(fā)芽,別在人行道上枯萎了。你將會對我說,有在城市中生長的草木,也許,但你是麥子,你的位置是在麥田里……”
石魯提攜后輩,鐘愛生活,即使在絕境中也沒有改變。他在給周光民的字幅上寫道:
“畫貴神質,人為精英,物動氣流,皆為物之精神。故畫之筆墨無不為精神所貫,此為中國藝術通理也。”
他在《高峽書唐詩》一書的序文中寫:
“書之大道輝輝也。書法之成為藝術,因其有追求,有情緒,有氣氛,有境界,能體現(xiàn)強烈的‘感情用事’,能‘于無聲處聽驚雷’。……盲目保留所謂的一種風格是保守的觀點,切忌單一與單調,要豐富與多趣,繪畫能畫出各種各樣的畫,書法也要能寫出多種多樣的書體,‘法外求法’脫化變革后而能風神獨具。祈愿書法新秀、人才輩出,蔚成新中華之一代書風。生活的啟示,藝術的理想,精神的相通,師從的風霜考驗,應伎高峽書畫并擅,詩文同茂,窮目千里,更上一層樓……”
他寫得何等之好,何等的親切啊!
四十七歲的石魯正當進入他更輝煌的創(chuàng)新時期,浩劫風暴驟至,他備遭摧殘,飽受凌辱、百難壓身,一生九死。石魯終是石魯,丹可磨,不可奪其朱,士可殺,不可移其志!他在厄運面前,他沒有垂頭喪氣,沒有惶惶不可終日!他咆哮,他發(fā)作;他瘋了、他狂了!他開始反抗了!
當“專政”者們虎視眈眈地審問他:“石魯,你是不是反革命?”
石魯聲色俱厲地回答:“老子是老革命,不是反革命!”
凜凜正氣,錚錚硬骨。
當江青借《毛澤東去安源》大搞“神話”和封建迷信的時候,他斗膽包天地寫詩一首,冷眼嘲笑:
月兒彎彎上牙床,醒來求事去燒香。
上敬玉皇三寶殿,美術家家畫殿堂。
勿用細言,他得了更多的皮鞭、棍棒、皮鞋、拳頭,甚至危及到他的身家性命。他屈服了嗎?沒有!
他仍滔滔不絕地高談弘論,痛罵那些豺狼走狗,有時可以一連罵幾個鐘頭,他不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而是毫無顧及,痛快淋漓!
他兩次出逃,風餐露宿,過著野人的生活,到了此等地步,尋常人會是怎樣的心境?!而他卻不然,悄悄寫詩,寫了那么多泣天動地的好詩。
他開始酗酒,酒后作畫。畫他那醉眼看到的變態(tài)物體,畫他那畫不夠的華山的松樹、荷花、蘭草……
有些人說,石魯后期的畫“晦澀難解”,“生活氣息淡薄”,“不行了!”
我想,這是因為這些同志不了解石魯的悲慘遭遇,只著眼于表面的形式和內容,忽略了他作畫的歷史背景和特定環(huán)境。我曾聽到過一件事:在一次美術展覽會上,有人問為什么沒有講解員?我當時不免啞然失笑,現(xiàn)在看來這笑話似乎倒真?zhèn)€也有必要說出來了。一個同志講:“我對著石魯某些費解的作品發(fā)怔時,有人告訴我,這畫是在什么情況下畫的,意在說明什么,我才恍然大悟。不過,我以為繪畫作品還是讓作品本身說話才好。畫家的人格,同畫家的藝術畢竟不是一碼事。”
看來,美術展覽會上還是不要講解員為妙。
但石魯的繪畫作品本身是否能說話呢?我認真地想了想,肯定地回答:“能!”他的大部分作品還是能夠讓人看懂的,至于有些“晦澀難解”的,就必須借助他的思想人品了。因為人品畫品無可分割,倘若一個人品低劣的人竟能畫出藝雋深邃的高格調作品,那才真是不可思議。石魯雖然是在畫畫,但你注意了么?他是在畫氣節(jié),畫人格,畫情操……一句話,他是在畫“人”。請看看他的《枯蘭猶勁笑刀粗》,他畫的蘭草,具有鋼筋鐵骨折不斷的氣勢,有一種斬不斷的精神。正是有人說他的畫不行的地方,恰恰是他的高明之處,他沒有媚骨,不討好,他是借物寓意,抒發(fā)胸懷,初看難懂,細品則明,正像魯迅的雜文小說一樣,結合著他那時代去談,不也很清楚嗎?石魯書畫,從不胡涂亂抹,也絕非等閑筆墨游戲可并論相提。
由此可見,他算不算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算不算一個大膽勇為者?也許說他是一個如癡如狂的才人便恰切,所以講來講去,我仍把他比做梵高。
吳冠中對梵高曾有過一段很動情的描述:
“每當我向不知梵高其人其畫的人們介紹梵高時,往往自己先激動,但卻找不到確切的語言來表達我的感受。以李白比其狂放?不合適。以玄奘比其信念?不恰當。以李賀或王勃比其短命才華?不一樣。我童年看到飛蛾撲火被焚時,留下了深刻的永難磨滅的印象。梵高,他撲向太陽,被太陽熔化了!”
我印象中的石魯,也是撲向太陽,被太陽熔化了。
貝爾納在給奧里埃的一封信中寫道:
“……我渴望,無論如何要使我的好朋友(梵高)能見之于報刊。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并且應該在他活著的時候有所記載,并非因為他的作品絕對完美,而是由于他具有某些驚人的光輝。……并且請您表示一個愿望,要他的弟弟不再猶豫,在某個適當的時候把他的那些繪畫作品提供出來,或者舉辦展覽會……看來這都不難辦到……”
這一切對于石魯都已經辦到了,今后還會辦得更好。梵高之譽石魯亦當擁有。
不過梵高的晚期卻很糟糕,他是真瘋了。他用黃色涂滿墻壁,飾以六幅葵花,他想在此創(chuàng)建“友人之家”,邀請畫家們來共同創(chuàng)作。但應邀前來的只有高庚,他倆熱烈討論藝術問題,高庚的趾高氣揚的訓人口吻使梵高不能容忍,梵高將一只玻璃杯扔向高庚的腦袋,第二天又用剃刀威脅他。結果梵高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高庚匆匆離開了阿爾,梵高進了瘋人院……不久,他借口打烏鴉借了手槍,到田野靠在一棵樹干上,將子彈射入了自己的胸膛……
石魯沒有自殺,他從來也沒產生過自殺的念頭,他希望活,很好地活。只有生命的延續(xù),才能施展他的宏圖。臨逝世前不久他還說:“今后身體健康了,我將畫出一批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畫來。”他的腦子里,他的幻覺中在發(fā)生著一種怎樣神奇的“化學”變化呀,他倘若不急速夭折,肯定能也必然會畫出一批“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畫”來的。
這一點他又極像高庚:高庚最后在太平洋的塔希提島上,在生命即將結束之前,畫了一幅跟他以前的畫完全不同的巨幅壁畫,仿佛是預感到了末日,他竭盡平生表現(xiàn)那些前所未有的奇思異想。幾乎沒有人看到過這幅巨大的畫,僅有在島上為高庚看病的庫特拉斯醫(yī)生有幸一瞻。后來這位醫(yī)生回憶道:“這畫使我感到激動,非常奇特,也非常神秘。我在看到這畫的瞬間,幾乎連呼吸都停止了。我心中出現(xiàn)了一種既無法理解,又不能分析的感情。也許一個人看到開天辟地之初就是懷著這種欣喜而又畏服的感覺的。這幅畫具有壓人的氣勢,叫人看著心驚肉跳。繪制這幅巨作的人已經深入到大自然的神秘中,探索到某種既美麗、又可怕的秘密,知道了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事物……”高庚臨死之前,放一把大火燒毀了這幅謎一樣的畫。
石魯胸中的“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畫”,也隨著死神降臨化作一個謎,變成了永遠不可解的秘密。
石魯與高庚、梵高這樣相像,但高庚、梵高與石魯又無法相比。
梵高和高庚是懷著對社會的周圍厭惡絕望而憤然離世,石魯卻是帶著藝術家的熱情至死仍眷戀著時代和生活。他這一生,為自己的黨戰(zhàn)斗了,為自己的信仰戰(zhàn)斗了,為自己的人民戰(zhàn)斗了,而且戰(zhàn)斗的那樣出色頑強,從這個意義上講,任何西方畫家都絕不能與石魯同日而語。倘若他有一線之力,臨終前畫下那幅“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畫”,那么,他一定舍不得燒毀,他會留給他所摯愛的黨和人民,留給萬代子孫。那將是他一生探索的結晶總匯,他智慧的異彩,靈感的迸發(fā),是他生命樂章的最強音!
我想起了但丁的《神曲·天堂篇》第一歌。但丁滿腔熱情地祈求司文藝之神的阿波羅給予神力的幫助,信他有力量完成《神曲》這部寄托對祖國無限眷戀的著作:
“仁慈的阿波羅??!
為這最后一件事業(yè),
愿您讓我吸取你的威力,
配得上接受你心愛的桂冠!
到今為止,巴那薩斯的一座高峰已使我滿足,
但現(xiàn)在我必須在兩座高峰下踏進這最后的決斗場。
你進入我的胸懷,吐出靈氣,
像你把瑪斯亞的肢體從裹著的劍鞘里抽出時那樣。
神圣的力量啊,你若賜我?guī)椭?/p>
讓我描繪銘刻在我腦中的幸福境界,
把那里的種種情景表彰出來。
你就會看到我來到你寵愛的樹下,
攀折樹上的枝葉戴在頭上,
這題材和你都會使我飽受這榮譽。
……
說不定在我之后,
有人會用更美的聲音說出西拉峰與之應和的禱告。”
我幻想,如若真有阿波羅之神,讓阿波羅給石魯以神力幫助,使他能夠完成“最后一件事業(yè)”,那該是多么功德無量。
那么,石魯的身后,還會有另一樁你追我趕的景象。
【編輯: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