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藍的目光
“以神性的目光看待人,在人的身上,看見神性。”
以上,是我受阮義忠先生委托評選數(shù)十位攝影家作品時,對馮君藍作品的簡評。現(xiàn)在君藍攝影展開幕了,話可以說下去。
君藍的本業(yè)不是攝影家,而是臺灣的牧師。因阮先生教益,愛上拍照。眼前這組照片迥異于種種當代攝影,帶著過時的氣質(zhì):那是什么氣質(zhì)呢?而照片中的男女,個個動人,但這動人的理由,莫可名狀,近乎陌生感,似乎來自我們遺忘很久的觀看本能:那是什么本能呢?
他的半數(shù)模特是當?shù)亟堂?,長著臺灣山地居民幾代混血的骨相。另有若干被拍者是他的大陸朋友,可是,奇跡般地,每個人物被他抹去了社會與時代的屬性,僅僅變成一個“人”,穿著同樣不辨時尚的服飾,間或被要求手里拿著枝葉或別的什么,有幾位少年和女孩穿著他用植物或毛皮親手編織的“衣裳”。我不知他怎會起了這樣的念頭設置模特,以至你再也想不出他(她)該是別的扮相,好似生來就為了給君藍拍這張照。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又復作興的“照相館攝影”美學,或許可以認作是君藍的參照。說來也算常態(tài):當代攝影美學總不免乞靈于前代:當照相館模式老到足夠退出歷史,又會如幽靈般被請回來,忽而顯得“新”了。但君藍偏居海峽一隅,無涉現(xiàn)代攝影的訊息源與功利場。他拍攝他的人物,有點像,或者,正像他在布道——雖然我不知牧師怎樣布道——他一定是位極度虔敬的牧師,我確信,他無時無刻想象著基督耶穌,并認定他的信眾正是耶穌曾經(jīng)看著并愛著的人。
可是拍照究竟不是布道。肖像攝影——沒有環(huán)境的映襯,只是站著、坐著,看著你——尤其難。此所以我無法明白君藍怎能一舉跨越好幾代影像風格,回到十九世紀如納達那樣的美學。那時,攝影遠不知道未來的能量,但此后,我不覺得任何偉大的人物攝影能夠超越他拍攝的同代:柏遼茲、波德萊爾、喬治桑、馬奈、杜米埃……在老式曝光的相機前,成為影像經(jīng)典,進入永恒。
我不是說,君藍,或別的哪位現(xiàn)代攝影家有可能成為另一個納達。但在君藍的凝視中,我意外遭遇了奧古斯都桑德的攝影目光:一個誠實的人看著另一個誠實的人。但君藍的目光更用情、更富微妙的詩意——我不想用“宗教感”這個詞——如僧人窺看俗世,他的目光如此謙遜,懷抱生氣勃勃而毫無意圖的愛:如今可有攝影家這般看著他的模特?
令我好生迷惑的是:精明的技巧與這目光同步跟進,且難以覺察。君藍大部分作品的構圖、光影、質(zhì)地,幾乎不能更動。他擺布模特的坐姿、動作,他設定并剪裁的構圖,真要使我們慣畫人物的油畫家羞煞。他的照片總能凝結著經(jīng)典圖式的恒定感,好像那是久遠的作品,遠到接近桑德甚至納達的年代。
奇怪。當我得知君藍是牧師,自以為明白了這組攝影何以格外虔誠、質(zhì)樸、出離塵世——參賽的其他攝影師各具銳眼,但與君藍的作品沒有可比性——然而信仰不就是創(chuàng)作的理由,更不會使作品更優(yōu)美:別家牧師有望拍出同樣的照片么?
所以君藍的影像對他自己也可能是一場意外。當我詢問他何以拍得這么好,他誠惶誠恐。我只能轉而相信:一個攝影的新手,可能若有神助:當新的媒介(譬如,照相機)剛剛上手,這媒介可能會做成后來不再能做到的事。相較于后世無所不能的攝影大師,十九世紀中葉的納達、上世紀初端的桑德,也是攝影史新手,甚至業(yè)余者。他們只是當年的照相館師傅,但他們看人的目光,無可企及。
木心說:耶穌是個藝術家。他又說:藝術家,是分散的基督。
君藍有福了。他怎會愛上攝影呢?他不知道(最好不知道)自己體內(nèi)住著一個天生的藝術家,這位藝術家,照他自己的說法,以不辭生死的信念,愛著耶穌,并發(fā)愿如耶穌那樣,愛著眾人。
——陳丹青
2017.5.3
馮君藍
一個駑鈍的罪人,卻蒙上主垂憐;從此矢志跟隨基督,做上帝與眾人的仆人?,F(xiàn)為中華基督教禮賢會有福堂牧師,并耕耘攝影藝術。1961在香港出世,父親馮家豪是基督教循道衛(wèi)理公會傳道人。1964舉家因父親受教會差派遷臺,落腳嘉義,開拓衛(wèi)理公會在嘉義的第一間教會。1974參與教會少年團契,查考圣經(jīng),信仰得啟蒙。多次經(jīng)歷禱告得上主回應,而認真思索信仰,并承認自己的罪性,領受堅振禮成為基督徒。1979進協(xié)和工商美工科,受教於恩師版畫、雕塑家董振平先生。1982自職校畢業(yè)後(除了三年兵役期間)一直從事美術設計工作。在此前後因受到攝影家阮義忠老師的攝影展和相關著作之啟發(fā),開始接觸攝影。1988結識攝影家簡永彬先生,并在他鼓勵與恩助下於夏門攝影藝廊作第一次攝影個展《小孩與名叫愛麗斯的蝴蝶》。1990報名圖騰攝影教室開辦十二堂由阮義忠老師教授的“當代攝影大師與黑白暗房技巧班”。2003取得臺灣神學院道學碩士學位。2008受按立牧師職。
展覽
1988“小孩與名叫愛麗斯的蝴蝶”,第一次個展,夏門攝影藝廊,臺北。
1989“七個七次”,個展,夏門攝影藝廊,臺北。
1995“東區(qū)多媒體大展”,策展,聯(lián)展,誠品藝文空間,臺北。
2008“快慢之間時人聯(lián)展”,聯(lián)展,臺北科技大學藝文空間,臺北。
2009“微塵圣像”,阿藍、陳志駒影像雙個展,聯(lián)展,云清藝術中心,臺北。
2010“光照”,個展,金禧美術藝廊,臺中。
2011“臺灣新世代攝影展”,策展人全會華,聯(lián)展,臺北當代藝術館,臺北。
2011“被光照的微塵”,個展,國立清華大學藝術中心,新竹。
2011“耶穌熱攝影大賞”,聯(lián)展,八樓當代藝術空間,臺北,活石藝術空間,臺南。
2011“PhotoTaipei”,聯(lián)展,八樓當代藝術空間,神旺大飯店,臺北。
2012“三個地方”,聯(lián)展,臻品藝術中心,臺中。
2012“上海藝術博覽會”,聯(lián)展,上海。
2012“春藝茶席”,聯(lián)展,ArtDoor藝境畫廊,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