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介紹
新中國培養(yǎng)的第一代雕塑藝術家們,如今已經(jīng)都是八十歲左右的高齡老人,他們上承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的藝術傳統(tǒng),結合引自西方的法式、蘇式的藝術教育體系,共同構建了中國的現(xiàn)當代藝術傳統(tǒng),開啟了一代新風。山西大學的張熙玉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是山西地面當代雕塑藝術的一面旗幟,在全國也享有很高的知名度。從山西走出來、或者仍舊活躍在山西的中青年雕塑家,大多是他的學生或者說是再傳學生,張先生可謂桃李滿天下。
五六年前,我與幾個雕塑家結伴到山西來考察,首次在太原拜訪了張熙玉先生,張先生和他的學生彭景躍等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且以七十余高齡,不辭辛苦地親自帶著我們翻山越嶺,先后到了晉祠、天龍山石窟和龍山石窟等處,且一一做解。我除了感動之外,還自覺受益匪淺。在晉祠附近的一所當年尉遲恭督建的皇家寺院里,看到了張先生所做的幾件泥塑,精彩之極,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分手之時,張先生送了一冊新出版的《晉魂長歌——張熙玉三晉歷史人物陶塑集》,是他六七年心血的一個集成。時年九十四歲高齡的國學大家姚奠中先生贊之曰:“三晉雕塑藝精史久,但類皆用于廟寺神佛,局限甚大。張熙玉先生的人物塑像志在弘揚文化,為斯世樹典型,深思熟慮,慘淡經(jīng)營,積六年之功,造像百余,各具風貌,如見其人。如此絕藝,當與前賢往哲同其不朽。”回京之后,此集擱置于案頭,時常翻閱,對張先生之藝品、人品便有了更深一個層次的解讀與咀嚼。日前,張先生來電,說要整理作品重新出版一個作品集,囑我寫幾句話,惶恐之后便欣然從命。
張熙玉先生是東北人,卻在與西北交界的華北山區(qū)工作生活了半個多世紀;他出生在白浪翻滾、碧海連天的渤海之濱——大連,卻在命運的安排之下到了重巒疊嶂、與天為黨的太行腹地——太原,摸爬滾打了數(shù)十年。在張熙玉的生活中,水天一色的開放大海變成了連綿不已的封閉高山。然,海即山也,山即還也,山海之性是相通的,在某種方面來說是相同的。他視山為海,從千巖萬壑之中讀出了家鄉(xiāng)大海的味道。因為根植于此,故八百里太行和她所養(yǎng)育的子民也就成為了張熙玉藝術創(chuàng)作的主體。他為三晉人物造像、傳神,用帶著溫度的泥片粘接了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的文明,塑造了一條自強不息的民族生命線。用一團泥巴、幾塊泥片來表現(xiàn)中華民族那輝煌燦爛、博大深沉的久遠歷史,絕非易事,這條創(chuàng)作之路也絕非坦途。他自己也說:“把歷史文化、傳統(tǒng)精神和開拓性,用粘土凝結傳承下去,對我是一種有誘惑力的挑戰(zhàn)。”這個命題對于創(chuàng)作者來說是一種難以遏制的創(chuàng)作激情與沖動,是一種誘惑,而對于欣賞者來說同樣也是具有強烈形式美感的誘惑。
概而言之,張熙玉先生的作品,具有如下幾個方面的特征。
其一,文化性。他所選取的創(chuàng)作對象,大多是出生在山西,或者與山西有關的歷史人物,或帝王將相,或諸子百家,或高僧大德,或才子佳人,無不是某個領域的締造者、或集大成者,對中華民族文化的發(fā)展都做出了杰出的、積極的貢獻。在創(chuàng)作時,張熙玉對每一個人物“都花大量的時間去研究其生平,閱讀其詩文、作品,了解特定時代的政治、文化生態(tài)”。所以,幾乎每一件作品都呈現(xiàn)出人物所處時代的文化特征,反映了那個時代,且各具情態(tài)。如作品《嫘祖》、《魏斯》和《元宏》等。正是如此,與其說張熙玉是在塑人,還不如說是他在立體地、形象地表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的某個元素更貼切一些。
其二,書寫性。山西不僅是地表、地下文物的大省,而且也是書畫藝術的大省,歷史上誕育了許多杰出的書法家和畫家,可謂大家輩出,具有極悠久且厚博的書法傳統(tǒng)。張熙玉生活在此地,且有姚奠中先生這樣的書法大家在左右,對書法和繪畫自有所領悟。從這些雕塑作品之中,可以體會到張先生對書法領悟的功底,強烈的筆觸感,線條的起承轉合、抑揚頓挫,都有較為充分的體現(xiàn)。如作品《傅說》、《唐叔虞》的線條具有金石味,如金文般圓渾、厚重;作品《霍光》的線條如漢代隸書,奇詭之中又有幾分飄逸;作品《王昌齡》的線條則如驚蛇游龍,具有狂草一般的神韻和氣勢。
其三,繪畫性。所謂繪畫性,是書寫性的一個延伸。書寫性更多的是指創(chuàng)作技法在作品中的體現(xiàn),而繪畫性則是藝術創(chuàng)作理念和造型的追求。張熙玉先生的作品,總體來說脫胎于中國傳統(tǒng)的文人畫,與之一脈相承,呈現(xiàn)的是意象式表現(xiàn)風格,在形似的基礎上力求神似,且不拘于物象,大膽取舍,適度夸張,將自己的所思所想與被創(chuàng)作對象進行了完美的結合。正如著名雕塑家曹春生先生對其作品所做出的評論那樣:“其勢粗豪跌宕,清俊飄逸,再現(xiàn)了眾多人物的不同身世、閱歷和個性,與古人意合神侔,傾注了古往今來的浩嘆,表達了自己的寄托……。”張熙玉的有些雕塑作品,簡直就可以當做文人畫來欣賞,如作品《介子推》、《猗頓》、《張儀》、《班婕妤》和《郭璞》。尤其是作品《荊浩》,基本上是用荊浩的山水筆法和他的山石造型構造而成的,是二維空間形態(tài)山水畫的一個三維空間呈現(xiàn)。
其四,當代性。三百年前,明末清初的藝術巨匠石濤提出了“筆墨當隨時代”的主張,成為之后藝術革新者們所奉行的圭臬。這也是藝術要與當代結合、與時代結合,要具有當代性的思想源頭。藝術的當代性,一方面體現(xiàn)在對新材料、新技術、新樣式的適時運用方面,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藝術創(chuàng)作理念與思想的更新和變革方面。這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問題是如何對待傳統(tǒng)的問題。因循傳統(tǒng)、固守傳統(tǒng)被認為“不當代”,與守舊和落后等同;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生發(fā),或者是批判傳統(tǒng)、反傳統(tǒng)抑或是顛覆傳統(tǒng),則認為是“當代”,是時尚與新潮的表現(xiàn)。對于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學習和繼承,張熙玉先生認為“不要停留在表象上,而是要用心靈去體會”。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及其他問題上面,他則也有與時俱進的觀點。如他認為重新來過是好事而不是壞事,“推倒了重塑,對于藝術的創(chuàng)作來說,是涅槃,也是重生”。這種具有哲學高度的認識,是他率先思考之后而提出的。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中,他雖然有時重復自己,但卻有推倒重來的勇氣,他更多的是不斷地否定自己,不斷地尋求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突破,如把圣王、賢哲頭上的光環(huán)去掉,把它們請下神壇還原成本真的人,摒棄了傳統(tǒng)的造像儀軌和表現(xiàn)程式,而予以人性化的表現(xiàn),這也是當下較為流行的風尚。如作品《關羽》、《法顯》、《尉遲恭》、《武則天》和《呂洞賓》等。
做為一個藝術家,最大的責任就是要“弘道”,即傳承民族文化,振奮民族精神,弘揚真善美,傳播正能量,同時還要積極地參與國家建設,為社會大眾服務,用自己的藝術美化社會環(huán)境,為生態(tài)建設服務。張熙玉先生幾十年來,積極地投身于城市雕塑建設和公共藝術建設的浪潮之中,創(chuàng)作了《毛主席和農(nóng)民》(1959)、《李林像》(1983)《潞安煤的傳說》(1989)、《尉遲敬德》(2001)、《龍興晉陽》(2003)、《傅山》(2010)等多件優(yōu)秀作品,成為了所在城市的地標性建筑,成為了當代城市文化所不可或缺的新品類,他因此也贏得了社會的廣泛尊重。
中華民族對于土地的熱愛,是世界上任何其他的民族都無法比擬的。因為女媧用黃土創(chuàng)造我們的祖先,繁衍了今天的我們,土地的顏色是上蒼賜給我們的膚色,我們自然就與土地有著骨子里的親近。我們把土地尊為母親,把土地奉為神明,把土地的顏色——黃色視作最尊貴的顏色,也把土地的顏色當做我們這個民族的標準色??赡苁沁@個原因,張熙玉先生而鐘愛于黃土,選擇了用黃土作為創(chuàng)作的材料,用數(shù)千年流傳的泥陶之法來表現(xiàn)數(shù)千年的輝煌文明,這種材料本身就與創(chuàng)作的主題相契合。而且,泥陶材料在創(chuàng)作時可以運用自如、任意揮灑,可以很好地保留藝術家創(chuàng)作達到激情高峰時的痕跡,更好地體現(xiàn)作品的原創(chuàng)性。尤為重要的是,通過這些飽含激情的筆觸,淋漓酣暢的泥巴味兒,更能表現(xiàn)那種自然、素樸、純真的久遠,更能表現(xiàn)那種雄渾、跌宕、豪放的承繼。張熙玉先生用俯拾即是的片片泥巴,傾訴了他對這個民族最質樸、最純真、最豐富的感情。他曾說過:“作者對周圍事物所采取的表述方式,其實是其心理狀態(tài)的折射。”從作品中,可以看出他言與行的高度一致。通過他用最普通的黃土材料,借助表現(xiàn)黃土地所哺育出最杰出的子民,表現(xiàn)大家所耳熟能詳?shù)娜宋锱c傳說,來表達自我的情感,無疑是他自身對生命體驗、對生活感悟的真實寫照。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過去的今天,成為了今天的歷史;今天必定也要成為明天的歷史。我們謳歌歷史、贊美歷史、表現(xiàn)歷史的目的,并不是要停留在歷史的某一刻、回到歷史的某一個輝煌空間,而是要挽留住我們這個民族最珍貴的記憶,要借古以鑒今,要知未來,要振奮這個民族的精神,傳遞這個民族的薪火,開創(chuàng)新的未來,書寫新的歷史華章,實現(xiàn)富民強國的“中華夢”。而張熙玉的三晉人物作品,無疑是這個夢幻最美麗的片段之一。
時維甲午年夏六月二十七日,庚午,大暑
陳培一 恭撰于古燕都黃金臺下之輟耕草堂